漫天的飞雪中,他似乎嗅到一缕淡淡地药香,他仰天长叹,忽然说:“我想离去。”田文在第二天的风雪中仓促上路,他觉得心里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伤,他想起去年的冬天,他决定赴秦时所怀的赌博般的心情,现在证明他终于还是赌输了。
春天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开始康复了。
在那个飘雪的冬日的午后,我喝了一碗人参后,便腹痛如绞,我手中的汤碗失手落在地上变成片片碎片,我看见一缕轻烟升起。
在轻烟的后面,佩儿的脸惊慌失措却又努力镇定,于是我明白她出卖了我。
接下来我听说公子手下的能人异士解了这种剧毒的鸩,我想在我昏迷不醒时,他必来看过我。一个冬天都在下雪或在阴沉的天气中度过,有一天太阳忽然出来了,于是我知道春天就要来了。
果然没多久,天气开始转暖,万物也开始复苏,我看着窗外,不知自己在屋内躺了多久。
我一直在等着公子来看我,但公子却再也没有来,我听佩儿说,在我昏迷时,公子从日到夜地守在我床边,把全国所有的医生都召进了魏宫,甚至派人请来了齐国、赵国和燕国的名医,但在我苏醒后他就再也没来。
我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说不上心里的感受是喜还是悲,或许我心中根本就无任何感受。
我看着镜中的容颜,看见的是苍白的脸和憔悴不堪的面颊,我觉得我原本非常明亮如点漆般的双瞳似乎蒙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我用力眨眼,却无法抹去,我抬首看窗外,觉得明朗的天空似乎也蒙了一层薄雾,我问佩儿,“外面起雾了吗?”佩儿疑惑地看着外面说:“没有。”我便不再问,但从此后,我无论看什么都仿佛在雾中。
春天到了后,侍女佩儿又开始替我炼制独一无二的紫色胭脂,在炼制时她加入了大批紫蕊花的花瓣,于是胭脂中便会有一种我熟悉、亲切却又痛恨的味道。我知道她收了怜意夫人二十两黄金作为下毒的酬劳,但我也知道她对我下毒为得却是她自己。
她嫉妒并痛恨我,她痛恨一个出身于大梁城东北角的人竟成为了她的主人。我仿佛听她说过她的父亲是宫中的掌书使,大小也算个官员,而她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我注意到她语气中的无奈和隐藏的怨恨,我觉得世事真是难料,我的父亲只是大梁城东北角的潦倒书生,但现在我却是她的主人。
在我的病初愈时,她的父亲,前任的掌书使跪在我的床前痛哭流涕,他反反复复地请求我饶恕他的女儿。我的目光淡漠地从他的上方穿过,看着窗外深郁的紫蕊花,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仿佛回到了过去,在大梁的东北角低贱的屠市中,我清脆的童音在说:“朱叔叔,我爸爸叫我来借一斤肉。”屠市中喧闹的噪杂声在我耳边一掠而过,我听见掌书使说:“我愿意代死,请夫人您无论如何放过我的女儿。”我转过头,看见佩儿漠不关心的脸颊,在她的神情中我看见了我曾十分熟悉的决绝和倔强。
我忽然笑了,我昂天大笑,我笑得前仰后合无法呼吸。我拭去眼角边笑出的泪水,看见佩儿吃惊的脸,这一个冬天我都不曾笑过,我并非不喜欢笑,但生活中却并没有什么事值得一笑。
我说:“是谁下的毒?掌书使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下的毒。”那老者停止了哭泣,他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佩儿,你可知道是谁想下毒害我?”我看着佩儿倔强而年青的脸说:“我根本就不知是谁想下毒害我,佩儿你以后一定要注意我的饮食,不可以让外人随便接近,以免再有人想对我下毒。”佩儿怨毒地注视着我,她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杀死我?”佩儿转身冲出,她踢碎了魏王赐给我的白玉香炉。
掌书使大惊失色,在他嗫嚅着不知说什么话时,我已不耐地说:“你出去吧!我会放过你的女儿的,其实她想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在田文十一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薛公。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满天的夕阳下,他母亲丽姬的华贵马车疾驰而来,他的养父母如常地恭恭敬敬地站在柴扉前迎接,而他则冷眼旁观。他并不喜欢他的母亲,在他看来她虚伪而做作。他讨厌她身上艳俗的衣饰和他脸上浓重的化妆,他觉得她仿佛永远带着一个□□做的面具。
在这个乡村他并没有什么朋友,每家的孩子都不敢和他接近,而田文也不屑于和他们接近,在他看来,那些穿着肮脏衣服的小孩低贱而粗俗,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们一眼;他也不喜欢他的养父母,他们永远是那样谦卑倨谨,在他的面前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差错。他知道他是与他们不同的,他并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从他母亲华贵的车马和服饰上,他知道他父亲必是一个不同一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他为何被送到乡村,他时常在想他的父亲会否将他接回家去,如果不能的话,他的未来是否也会像这些乡村的普通农民一样终老于田间呢?每当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会不寒而栗。
他真怕这样的事会发生,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不情愿地发现这种可能正在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接近于真实。
夕阳如血中,丽姬水红色的衣袂在他的眼前一掠而过,他抬起头便看见他母亲若有所思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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