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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上(第3页)

他的话掷地有声,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他抬眼,热切对视兄长。

我沉默着,天寰终于将自己留在后盾了。他的选择,是我的期望。“天子不乘危”,当初四川,漠北,邺城,哪次不是他亲历前线?大丈夫决战千里外,运筹帷幄间,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派,轻易不能出。阿宙呢……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全权担当重任。阿宙跪倒:“臣弟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进言道:“皇上,沈谧之母新丧。臣弟想朝廷这几年施行仁政礼治,强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望皇上准他回洛阳守丧。”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了一笑,似感到欣慰,什么都没说。

阿宙又请求说:“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华山祭祀,万众瞩目。杨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风华。皇上能否准他们回来?”

天寰说:“你恰好提醒了我。华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头等大事。杨夫人受先帝宠眷,又是先帝后宫还活在世上的人里最高位者,自当回来……”

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太一的声音催促道:“跑吧,跑吧。”

月牙爬柳梢,太一张大眸子问我:“家家,圣人常常说仁,到底什么是仁?”

天寰在帘幕外批阅奏折,他的影子停滞了片刻。

我用油膏给太一摩挲着骑马后略有红肿的右手,说:“仁,要有五样东西。”

我把儿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扳他的手指:“恭,就不会受欺负。宽,就会得人心。信,就会得人信赖。敏,就能建功立业,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问:“我能做到吗?”

我故作思索。太一望着我,我摸他光滑的脸蛋:“我和皇上的儿子,一定能做到。但你看,你还有两只手指呢……你才懂事的时候问家家:为何我和迦叶,还有所有的人长得不一样呢?家家回答说:因为你与众不同。你的这两根手指,提醒你要加两样东西。第一件,果断。当机立断,才能让大家听你的话。第二件,谨慎。即使你看不见的,你也要想到。防人之心,永远不能摒弃,明白了吗?”

太一到底还小,似懂非懂,他还是郑重的点头。天寰步出帷幕,正要说话。

百年气喘吁吁跑进来:“万岁……八百里急报。”

我抱着太一,走到天寰身边。天寰目光中的黑色,烛火下灿若虹霓。他优美薄唇细微的变化着曲线,终于深吸一口气:“南朝皇帝,终于死了。”

我浑身震颤。这个消息,太快而又太迟,太轻而又太重。因为此人的贪婪和□□,蔷薇刺曾次破我的手指。少女时代最大的痛苦,一直躲在我的背后。现在随着此人的死亡,烟消云散。我空虚而满意。他挡住了昭阳殿,挡住了南朝的宝座。那是属于我父亲和我儿子的。

太一天真,以为我伤心,他抱住我的头:“家家?家家?”

我终于和缓过来,天寰挺拔的身躯在我母子的身侧,他张臂抱着我们,低声道:“他死了,昨日也死了。”

第二章:立嗣

南帝驾崩,消息震撼一时,并没有多少人为他悲伤。甚至他所宠幸过的宫娥,大约也没有几个会流泪的。皇帝虽至尊,但总是一个男人。他每多一宫,便薄一分爱。拥有千百殿阁美人,纵然后宫灿若星河,但她们所能感到帝王爱,已薄如蝉翼,有譬如无。女人若习惯了凉薄,学会和寂寞做伴,便不大会再伤心了。

夏末,南朝派来了谢弘光告哀。萧植果然将云夫人所生,才四岁的太子炎全当作了傀儡,号令宁朝。他既然有了我所给昭阳殿宝库的黄金钥匙,从此可以随意出入内宫,索取宝物了。但传国玉玺,虽然应该在殿里,但一个人所藏的东西,千万颗心也难猜。纵然我告诉萧植在秘库中,他未必能找到。而刺激他的贪婪,迷惑他的疑心,就是我当初的目的。

我曾想:萧植是否会迎回在北国安然度日的公主妙瑾,立为女皇?如果他那样,我是不会同意把这小妹妹送回那将倾的大厦中去的。可是,萧植还是立了他亲口对我否认为帝裔的太子全。彼取而代之的欲望,简直了然若揭。一个老人,能顶住青年们领军的狂流多少年?人老了,只能想如何收场。

一个老将,又非忠臣。他要么是近乎疯狂,要么是掩耳盗铃。我每念到此处,就惨然而笑。在冷宫之时,我母亲从未试图去联络朝中权势绝伦的王萧两大将,为什么?因为母亲比我吃过更多苦,她根本不会信赖他们。

弘光乃是谢氏的梁柱,身为短暂和平里最后的客人,他举止有度。天寰赏赐极多,而弘光只取书百卷。战争尚未开始,该礼尚往来。天寰所作吊唁,纯粹是官样文章。落款为“大曦皇帝元天寰”。

我瞧了,说:“这就是敌国天子口气了。”天寰微微一笑,似觉得没有必要掩饰。

我叹息道:“这国书让我朝谁去送呢?萧植反复,我们将弘光安然送回,但他却不一定能同样做。然而不派人去吊唁,便显出我们怯场。”

天寰悠闲扬起手指,笑道:“我有个人选,萧植如果还算聪明就会送他回来。如果他扣留此人,不仅丧失了南朝士族之心,也会给我加个开展进攻的借口。我不敢对皇后宫隐瞒,此人就是你的陪嫁谢如雅。”

我隐约已经猜到他的提议。如雅安危,与我切身相关。其母谢夫人,又是太一保姆。如果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她交待?我默然不语,许久才说:“让我问一问如雅的意思。你倒好,天下英才尽入彀中。我只有一个人,你还要将他送到虎口。”

天寰摇头,不以为然道:“自己家乡,怎么能说是虎口?如雅一定会答应的。他如果成行,才是我将来可倚重的大臣。”

世人都道:北帝知人,有手段。天寰极能穿透人心,如雅果然慷慨允诺,毫不推辞。

他对我说:“皇后,我去最好。萧植若放还我,我不过虚惊一场。他若扣留我,必不敢杀我。北军攻城之日,便是我重逢你们的时候。我会去,还要感谢皇上让我去。”

我牵住他的衣袖,他豢养的猫儿探头蹑足,仿佛惊讶于他的壮气。如雅抱起猫儿,塞到我的怀里,笑说:“我养了它好几年,犹如朋友。但它总是长安的猫。南朝的秋老虎之热,怕它伏暑。姐姐你让母亲替我喂它吧。我不向母亲辞行,我定不辱使命。”

猫儿喵喵,舔他的手指。我仰头苍穹,飞雁成行向南而归。如雅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又道:“崔惜宁是无双的好姑娘……。等我数年,白白蹉跎。万一我遇到不幸,求姐姐替我对崔小姐道歉。我……”他面颊被熏成红色,说不下去。

他说无双的好姑娘。只要对一个人动心,那人便是无双。何况崔惜宁?我感叹,口气坚决道:“谢夫人你可以不见,但崔姑娘你必须去辞别。我是皇后,但在你与她之间,我算什么?我不会转达。崔惜宁堂堂正正的闺秀,配得上你光明正大的告别。”

如雅俯身捏着崔大人赠给他的腰带,道:“……姐姐是对的,我去。”

见过如雅,我再次召见了谢弘光,将心里的事情一一与弘光聊起。弘光不如堂弟机敏,但他总是显得真诚。对我来说,哪怕有一点点真的人,也是可以打交道的。

弘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道:“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南朝运数已尽,皇帝死后,新帝之母□□,他来路不明。众人都心怀叵测,暗地非议。我等吴越,虽然是正朔相承。可武献帝崩阻,继任丧志失德。权臣当道,日月不明。上次大战以来,连年欠收,百姓流亡,死者途地。北帝若再进攻,必定破国。我谢氏不过是大臣之家,天下转换,一家换一家。对皇后您,则是实现夙愿,行天下一家之志的时候。当初梅萧为破坏皇后与北帝的同心,屡进之言,并不可信。但我读书十年,旁观天下。北帝有雄才大略,才貌冠代。当世英雄,已无敌手。他与皇后是天生的伉俪,也能宠敬如一。但人无完人,其爱民而任刑,用贤而猜忌,必将是对皇后的考验。皇后无意为女皇?那么,就该及早劝立北帝立皇子为太子,以武献帝外孙的名义收服南朝民心。上次大战末,皇后当机立断,签订合约,又放还数万俘虏。百姓念念不忘恩德。您父母的陵墓,每日都有人自发上香祭祀。弘光回去,不知能否再见皇后。但太一皇子,是我和您的期望,愿皇后与皇子保重。”

他所言恳切,我的心也被灌入了江南的雨点,不禁热泪盈眶。我提醒自己还有机要交待,就问弘光:“你上次说:王绍之子王菡收拾残部,聚集在九江一带。与萧植面和心不和,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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