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阿宙正匍匐着,只有我看到阴暗里天寰的笑。他笑容苍白,目光清冷。
“唔。朕没有说五弟有错,皇后放心。五弟你可以伤心,但不要多心。”
七王在昏梦里不断的□□,回荡在大殿内。因为天热,苍蝇们逐臭而来,聚集在帐子上。
“皇上说的是,我当然放心。”我又朝天寰走了一步:“皇上富有四海,贵为天子,难道不能容忍五弟?兄弟之间,皇上明察秋毫,外人岂能罗织罪名?”
阿宙抢道:“皇上虽宽容,但臣弟任兵马大元帅来,确有诸多办事不妥的地方。进城之后,六弟的行为失检,臣弟也有所姑息……。臣对此次大火,深自引咎,臣弟请皇上削去黄太弟和兵马大元帅之职。”
我瞧了一眼天寰,他离我近了,眼中反倒水雾朦胧。
天寰盯了我一眼。我叉了一下发凉的双手,说:“不可以。皇上不能允准。”
阿宙惊奇的朝我飞了一眼,天寰的唇角微笑若隐若现。
我吐字缓慢:“君宙,这不行的。你就不该对皇上提出来。皇太弟乃国家名器,不是儿戏。南征才结束,你若因为一个弟弟死于非命,烧坏了一座腐朽的宫廷就引咎,今后还怎么做事为人?怎么当皇帝副手?古人云,善始善终。天下兵马大元帅,原本是战争时期的非常称呼。不用你说,战后自然废除此号,以求太平。可是皇太弟,就不同。既然你接受了那个封号,就该一直坚持到最后关头。皇上给人的,皇上也能取走,但全都决于皇帝,而不是出于你个人。这才叫忠臣贤弟。”
天寰拉起阿宙,语音温柔:“听到了皇后的话吗?五弟你只管行路。朕如今只有两个弟弟了。朕能宽容到不能宽容的地方。对你,朕从来有期望。南北统一,你立首功。然月满则亏,水满则盈,到满后无有不变的。你的担忧起源于此。朕重学论语,最喜欢孔子的一个思想。弟子们问如何能‘满’而保全?孔子说:功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只要你居安思危,谦逊守中,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他用另一只手,捏着我手:“你们跟我过来。”
我们走到光线稍明的入口处,天寰捧出传国玉玺,道:“这传国的宝物,终于归朕。可就是方才,朕发现了它不妥。你们看看。”
阿宙的脸上带着泪痕,我在阿宙的手心里仔细瞧瞧那块玉:“啊,竟有个角残了。”
南朝自建立江南王朝来,就一直以传国玉玺,正统帝系自傲。可是……原来传国玉玺是残破的,难道数百年来,大家都在使用伪造的玉玺?父皇留给我这个玉玺,是何用意?我淡淡失望,又有点迷惑。
天寰扬脸,说:“当年元石先生曾讲:传国玉玺,自始皇帝时代便有传承。可是新朝篡权的时候,玉玺被年老的皇太后砸了一下,所以缺了一点边角。南北分裂后,除了南帝,再也没有见过传国玉玺的人,世人也就无法鉴别真伪。玉玺有缺,正合朕心。真拥有天下的人,就是不完美的,像这个玉玺一样。朕要把传国玉玺放到祖宗太庙,告诫天下人,后世之君。”
阿宙擦了擦眼睛,他捧着那玉玺,交还给天寰:“皇……”
天寰掏出手帕给他擦泪:“隐恶而扬善,是为君之德。六弟已死,有的事永远别提了。朕赐他为魏忠王。长子如意继承亲王名禄。迦叶朕抚养到如今,从此他和如意,一并由你这叔叔抚养,可好?”天寰要送走迦叶,太一不是更寂寞?但……太一总要寂寞的。
阿宙点了点头。天寰走到门口,对侍卫们说:“迅速为六王入殓,将七王安置到军营之内去。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朕夫妇由太弟护送,迁出南宫。亡国宫殿之不祥,正在于此。”
我见圆荷正等门前,便吩咐:“去找些白布来,亲王遇难,皇上和我自然都要服麻五日。”
黎明快来的时候,我便依靠天寰缝制丧服,天寰不时布置手下,我只当作听不见。
惠童后来告诉我,李茯苓入殓的时候,赵王一直陪着,还将怀里几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
五日之后,皇帝在大本营为遇难众人举行祭典。如雅穿着一身白衣求见我,对我轻声道:“这次大火果然不妙。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视北朝,不愿在新朝为官的,还有大将军府的奴仆属官,都被朝廷的军队报复性抓了……。皇后……虽然陈氏企图谋害皇帝,且让二王一死一伤……但让那么多南人,为六那样的人殉葬,应该吗?”
我笑了笑,把龙团茶的茶饼剪开,预备分给参加祭奠的众人。我说:“如雅,以后不要南人北人了。天地本无限,何人分南北?如今天堑将成为通途,还拘泥南北,是老套滥俗。皇上……我知他。他虽好杀,但过去乃不得以为之。今年破城,他对建康如何?可曾有滥杀?你都看在眼里的。”我把一个茶饼递给他:“皇上不会绕过我自作主张的。他问我的时候,我自然有话。你瞧福建的新茶,多好。我给你留几块,你用得着。”
如雅一怔:“我用它做什么?我只喝碧螺春。”
“我没让你喝,是让你送礼的。如今谁家聘姑娘不要茶呢……”
如雅脸一红:“那么急?”
“急啊,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崔姑娘二十多了。现在天下定了,你还遥遥无期?”
“我……”如雅沉默。
正说着,惠童过来了,我一笑:“请进来吧。”
崔惜宁带着斗笠,一身素纱。宛如白梅,冷艳照水。她对我行礼,而后直接道:“如雅。”
谢如雅想了半天,说:“你来得倒快。”
“我早来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围的时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宁说。
如雅又呆了好一会儿,说:“这茶,皇后让我送给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宁微笑,她轻盈接过贵重的龙团茶饼,回答道:“我从京口来时买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尔。他们一个素纱,一个雪衣。虽远处哀乐传来杀了风景。此处妙人清新,时光且留住。
月老,是个任性的老人。有缘的,终能跨破千山万水。无份的,挣扎几番终不能相拥。
进了灵堂,魏忠王的牌位在中间。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着李茯苓的牌位。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个花季,只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将会天天老去,而她永远在花季里。
“皇后。”天寰叫我,我为了李茯苓掉了几滴眼泪。
他把一份名单给我:“这些人貌似都与陈氏有关联。朕想平息众怒,杀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给吴王,江南又是皇后汤沐邑。请问你如何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