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人,一个是赵显,一个是六王。我好气好笑,问道:“怎么自家人开打?”
赵显眼都气红了。六王头发散乱,脸上血痕,大声道:“他窝藏奸细。”
我和阿宙颇为诧异。赵显辩白说:“不是奸细,只是个南宫太医局内的孩子。因为他是胡汉混血的碧眼儿,我收留在军营,让他帮我兄弟们致伤。谁知六殿下见了……便要行……苟且之事,还非要夺去。”
“你说什么?夺?文成帝的皇子别说一个小孩,就是要你一只手,你敢不给?皇太弟乃统一第一大功臣,我是他同胞兄弟。要谁,谁敢不给?再说,那小子怎敢抓破了我的脸?”六王大概喝了酒。借酒盖脸,狂言乱语起来。
赵显一瞪豹子眼:“你要谁,我都不给。好好的孩子,都是父母养的,为哈就给你糟踏?你是皇子怎么样。就算你是皇太弟,我也不给。”
阿宙干笑了几声:“多谢你不客气,还好我不喜男孩。不过呢,赵显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话却也不知忌讳。记得第一回相遇,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你封了汝阳郡王,快和我弟弟比肩了。至于六弟你,自是个不成气的……你何时给我省过心?南朝初定,御弟大将就为了一个南朝侍从大打出手,白让人看了笑话。”他的凤眼透出一股寒光:“不要争了。来人,去赵显军中,取那个小侍从,立刻处死。”
我吃了一惊,六王差点滑了一跤,讪笑道:“只要他听话,我不要他死啊……五哥?”
赵显蓝眼睛睁圆了,说:“元君宙,这孩子有什么罪?”
阿宙冷漠的说:“我说有罪便是有罪。他不死,你俩之争不休。我身为太弟,话已出口,驷马难追。今后六弟再抢夺良人,触犯城内的南朝百姓;赵显你再目中无人,乱犯名讳。我一定按照军法处置。”
赵显二话不说,飞身上马而去。六王悻悻的离开。
我不禁低声道:“小侍从无辜,不应该杀。虽然你的做法能给下马威,但到底是一条命。”
阿宙默默注视我,唇角一动:“你才见我的那会儿,就见到我杀人。世上没有谁该死,只是不得不死。”他的脸庞依然艳若桃李,但乌黑发髻里,有了一根银丝。
我不理他,直接吩咐侍卫们说:“去赵显大营,说我赦免那孩子。但他对六王不敬,理应责罚,把他编入伤病大营为奴,归上官先生管。”
阿宙不再言语,跳上玉飞龙,打马离开。我目送他的背影,心里不由感慨。
远处,有个方脸盘的青年站立着。他的样子像个不起眼的乡孙私塾先生。
遇到我的眼光,他对我深深一躬,慢慢走开。这个人,就是沈谧。
我撩开天寰帐篷的帐子,他背对我不动。百年努嘴,意思是皇上正睡。
晚膳时,天寰不提此事。直到深夜上官来,与我说起新来的小奴仆的时候,天寰的唇边才现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我说原委,他只止住我道:“你只管得了你眼前,管得了其他?”
他没错,但我还是隐隐不安。人们说:昭阳殿的红莲开了……。
到那美梦噩梦的同一源头时,我到底是主人,还是客人?
南朝的清凉殿,总给人一种分外悠闲的感觉。虽然这种在深宫里刻意营造的山庄风味,矫揉造作。但炎炎暑气开始的季节里,宴会于此,能缓解大部分亡国者的憋闷。
谢如雅抱着新封的“安乐侯”炎全。这小孩继承了其母的漂亮容貌,但过于娇贵。周围的响声稍大一点,他就会掩耳闭目,浑身发抖。不知什么缘故,他还不会说话,言语间常用“咿咿呀呀”代替。上官说:这孩子可能在怀胎时候就中了毒,所以好像脑子迟钝些。我看到他坐在如雅的膝盖上,就想到了在邺城起雾的半夜,与梅树生的对话。
我在幕后,悄悄问天寰:“这孩子难道一辈子就该关在京城的安乐侯馆里?”
“那已对他是仁慈了。”天寰望着那孩子,他好像想到了太一,说:“退位之帝,亡国之君,有几个能关在家里平安到死?这孩子本来该死的,但我不会杀他。我会派些人照顾好他。”
他给这小人儿的“安乐”两字。虽然美好,却寓意讽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昏君好亭台馆池,好奇技淫巧,当然是自取灭亡。但这个连说话都没学会的孤儿,却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他无罪无过。皇帝也好,安乐侯也好,都是别人套给他的枷锁。
我出幕,与皇帝同坐御座。还示意如雅将炎全让给我抱。炎全仰头望着我,摸得我脸痒痒的。
南朝人虽神色惨淡,不得不饮酒。南宫的歌舞本来极富丽,但皇帝都下令撤去。廊下,有一个老人弹着古琴,几个十一二岁的南朝孩子背诵着“尚书”篇。
赵显被阿宙派去守宫城。上官则要守在伤员营内。御座之下,阿宙身旁,六王喝得畅快。他眯起眼睛,对百年笑着招手:“百年来,与本王倒杯酒。”百年脸色一变,瞧了瞧皇帝。
天寰手指一扬,他便手持玉壶去给六王倒酒。今天的天寰,格外放松。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荷塘月色,并为之心旷神怡。他的眉宇没有开国之君的得意,只是常常望着极目远处。
如雅举起一杯酒,对天寰道:“皇上,今天如雅代众人为您祝酒。”他缓缓念道:“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劝君一杯酒,祝尔万古春。”
众人都举起酒杯,朗声万岁。炎全登时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忙抚慰起他。天寰默默饮完了酒,郎声道:“南北分治数百年,终于四海一家。朕虽受于天命……”
这时,我发现炎全的裤子湿了。我忙向圆荷使了个眼色,退到幕后。
圆荷拉开小孩的裤子,愕然发现他裤子垫有一布片。上面用丝线缝了几个蝇头蓝字。
“皇后小心宫内。姐弟浪迹天涯,永别。阿若上。”
我手一抖,圆荷当即会意,走了出去。阿若自从上次大战后和八角就隐遁起来。难道他们在萧植死后回到建康?他们要我小心什么呢?等我回到座位上许久,圆荷才凑到我的耳边:“问了保姆,说……”
天寰扫了我一眼。我咳嗽了几声,把孩子还给了如雅。我起身,到御座之下,对皇帝行礼。对众人说:“皇上顺时应人,统一九州。华戎浑元,功垂千秋。褒我以辅佐之功,列我于长秋之位。我心底感激。不过我出生南朝,为炎氏帝女,这是永远不变的。有一事,藏在我心中许久。当年父皇曾赐我诏书,诏我为帝。但叔父以我年幼,代行国事。我后来得知真相,谢氏萧氏尽皆知晓。我之所以不愿公开,是因为叔父与我同一血缘,我不忍天下人笑我炎氏自相残杀,争夺国器。到了今天,叔父已崩,恩怨一笔勾销。父亲的亲笔诏书,此刻请各位过目。正式的传国玉玺,正在昭阳殿内。叔父亲近佞幸,肆意玩乐,以至于陷国于覆亡,也是天命。各位不必悲伤。有了新朝继往开来,天下大同。战火平息,骨肉团圆。父皇可以瞑目,南朝可以安息。我虽为皇后,永为南人的领袖。众位自当以我为姐妹,视大曦为新家,奉皇上为主。竭忠尽智,流泽万民。如此我愿遂,父志伸。”我说到这里,不禁泪沾衣襟。
本来,这是收人心的一环,自当按部就班。但人非草木,说到国家兴亡,旧日之梦,情感宣泄如开闸之洪水。南朝人,不是傻子。连我自己都不能感动,何能感动别人?
南朝臣子大部分都听说过遗诏和真伪国玺的传闻,但如此给他们证实,还是当头霹雳。父皇恩德,流惠至今。臣子们念念不忘,常常追思。到了今天国家消失,再见先帝遗笔,悲从中来,不由放声痛哭。北臣们虽然不至于流泪,大多感慨万千。
天寰端坐宝座之上,缓缓说:“朕既然以皇后为妻,盟誓终生,妻家与朕便是荣辱与共。朕与皇后之子太一,仁孝聪明,即日起封为吴王,遥领江南地区长官之职。江南免去赋税五年。所有郡县,列为皇后炎光华汤沐邑。凡江南人任官举荐,与原曦朝子弟一视同仁。朕妻之父武献皇帝,典制同曦朝先帝,专人祭祀。朕妻之母袁氏,追封为元懿皇后,明日起破土,择日行合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