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天光仿佛被他们的黝黑的眼睛吸了进去,也许是钟明亮的错觉,石像似是真的生而有灵,此刻正透过这副坚硬的身躯,慈悲又威严地注视着面前这睽违多年的人世间。
主持发掘工作的负责人马不停蹄地跑来:“报告钟局,中心石台已顺利挪上岸,余下石像‘玄武’和‘白虎’也有了明确定位,预计一个半小时内完成任务。”
“辛苦你们了,”钟局回身,拍了拍他沾满了泥浆的肩膀,“情况怎么样?”
负责人是在调查局总部做“古法器修复”的研究员,根正苗红的驱邪师世家出身,工作后为了保证专业的广度和深度,还自费去读了个考古学博士,拍着胸膛保证道:“钟局放心好了,我都看过了,法器保存得很好,什么调整都不用做,拉上来洗干净就能用。”
“很好,”钟明亮长出一口气,感觉有点睁不开眼睛,于是摸出挂在腰上的保温杯,灌了一口过了夜的浓茶,一截泡烂了的茶梗漏过滤网滑进他嘴里,钟局也没吐,咬在齿间细嚼慢咽,用这点苦味刺激困倦的神经,“这里有大片的空地吗?先把石像和石台移到那边去,按方位摆好。”
负责人叫来一名后勤,把钟明亮的话嘱咐下去,又亦步亦趋地追上去问道:“局长,咱们下一步什么安排?”
“你的想法呢?”
负责人挠了挠头:“这,这您决定就好了。”
“你们……唉!”钟明亮停住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近而立的下属,无奈道,“我是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活多久?你们才是局里的顶梁柱,调查局迟早是要交到你们手上的,不能什么都来问我啊!该有自己的主意了。”
负责人咽了口唾沫,心慌起来:“小事我们当然就自己做主了,但这……这次牵涉的范围太广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意外,我们实在拿不稳……”
钟明亮胸中一口闷气上不去下不来,驻足良久,几乎想要长叹一声。
天下承平日久,不仅案发频率和案件数量逐年降低,新生代驱邪师的水平也相应地下降了——学符只学简化版,因为威力过猛的用不上,不然一不小心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耽误了市民的日常出行,回来还得打报告写说明,一个稍复杂些的法阵,也至少要喊上两三个外勤一起上阵,互相查缺补漏,不然就会抓耳挠腮六神无主,因为他们自己都不信任自己有独当一面的本事。
老一辈驱邪师生活的年代还不算多安定,战争把一切都轰成了废墟,只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现如今这遍布全国各省市的调查局分局,全是诸位老前辈白手起家、筚缕褴衫,一步一个血脚印搭建起来的。
然而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靠谱的老家伙们死的死,老的老,马上就要退休,小辈们却已习惯了在他们的羽翼之下生活——他们可以辛苦奔波,没日没夜地加班追查,危难关头甚至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可一旦要求他们站在前头,像前辈们一样承担责任,顶住压力时,他们就会因无法下定决心而左顾右盼,自己前怕狼后怕虎,转而指望能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前辈来替他力挽狂澜、主持大局。
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后辈,钟明亮心里明镜似的,以前总想着但凡有机会就把几个好苗子推上去历练历练,但事到临头,才发现这样远远来不及。
一个后勤飞奔过来:“钟局,分局电话!”
宋昭一手拿着一部手机,临时建立起三方通话:“局长,联系上孟前辈他们了。”
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扩音孔里清晰地传来孟云君的声音,估计是经过了两部电子设备的转播,听起来略有些失真,但吐字依旧不疾不徐,好似不管什么事都尽在掌握似的,是鲜明的“孟云君”风格。他问:“钟局长,度假山庄情况怎么样?”
钟明亮抹了把脸,心情稍稍稳定了些,用简洁的话语把目前的进展描述了一遍。
“稍安勿躁,”孟云君耐心听完,安慰道,“阎扶算计了两百多年,为的就是今天,而贵局从知道他的存在到现在才多久?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想用这一个月抵消他两百多年的努力,这是不现实的。”
钟明亮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看着林州市“烽烟四起”,说不焦心是假的。盗四
他本人虽然还在度假山庄里监督发掘工作,但得益于现代社会发达的电子通讯,使得他仍能远程关注辖区内的各方动向,仅仅是一个上午,以前连根毛都不见的恶鬼纷纷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在林州市的大街小巷流窜,极尽所能地烧杀抢掠,外勤队差不多是倾巢而出,却根本拿这些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流窜犯没办法……
行动失败带来无力感是那样的强烈,即便钟明亮在调查局工作了近一个世纪,都少有类似的体会。
这时,他忽然听到听筒里一阵喧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宋昭那边闹出来的动静,忙问道:“发生什么了?”
宋昭无暇答话,乱七八糟的脚步响了一阵,夹杂着群鸭开会似的喳喳争吵声,过了好一会才稍稍安静下来,不知是事情解决了,还是宋昭实在招架不住,找了个地方暂时躲了起来。
“有人闯进局里来了。”刚才环境太嘈杂,宋昭不得不随之提高音量,喊得太卖力,这会儿后遗症就出来了,他口干得厉害,偏偏手边连杯水都没有,左右看看,见手边工位上的咖啡杯里还有一底子,也不管隔了几夜,拿起来就灌了进去,被苦得皱了皱眉,伸手解了衬衫最顶上两粒纽扣,对扣在办公桌上的两部手机说:“是几个记者,还有受害者及其家属,从昨晚就一直守在咱们局外头的,直接开车冲了进来,保安没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