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闲话道:“若有机会,我领你去看。”
“不必了,”晏灵修又一次回绝道,“这里就很好。”
顿了顿,估计是他自己也觉得语气太过生硬,多解释了一句:“只是忽然想起,以前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月亮,一时兴起而已。过了今天就不看了。”
孟云君晃荡着酒盅,笑问:“为何就不看了呢?春夏秋冬,每一日每一时,月色都是不同的,不论何时赏玩,都各有一番风味。你要遗憾,大可以把一年四季的月色都欣赏一遍啊。”
“不用,我只要记住今晚的就足矣了。”晏灵修始终坐着,眼睛望着月亮,那点微弱的光将他的侧脸勾勒成一线。他说:“都记住了有什么必要呢?都记住了,就容易遗忘了。”
“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世上美好的,让人难忘的东西,总是不能停留太久的。烟花何其绚烂,眨眼就消散在夜幕之中,再寻不见。哪怕是人,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地经历离别,襁褓中嗷嗷待哺的稚儿会埋葬父母,青春尚好的少年会在暮年送别爱人,昔日绕膝的儿女会一个接一个离家。临到了了,弥留之际回忆自己的一生,也只有寥寥几件快乐的事,都如电光火石一般短暂……”
孟云君微讶,偏头去看他。晏灵修或许是自觉失言,重新闭紧了嘴,过了半晌,目光下移,和孟云君对上了眼睛。
二十岁的晏灵修已经长开了,他穿着一身素里揉蓝的常服,马尾也束得很高,发带迎风而动,仿若一支亭亭抽出花茎的兰草。被这样一个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就像猛然吸了一口凛冽的冷风,从身到心都受到了超出承受能力的刺激。
至少孟云君此时就是这么感觉的。
他屏住了呼吸,心脏不合时宜地重重跳了一下。
十来岁午夜梦回,赶上少年身量拔节成长的时候,总会在空中一滞惊醒的几个晚上,心脏紧跟着“噗通”一下狠狠坠落,又没落下去,那种后知后觉的胆寒实在令人心悸。
但这时不在梦中,孟云君也不曾觉得悸然,唯有这陡然踏空的滋味,和梦中惊醒时如出一辙。
万籁俱寂中,孟云君的心跳鼓噪起来,一声又一声,撞击着他的耳膜。
竹丛中有雪滑落,窸窣一下响。晏灵修不再看他,低头闲闲拨了两下弦,“铮铮”铿然,余韵悠长。
晏灵修目光依旧通透明亮,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眼中凌厉之色淡去了,如果说以前好似一柄锋芒尽出的宝剑,雪亮的寒光会让一切敢于直视的人惊惧胆寒,那么现在就是漂在海面上的浮冰,冰冷依旧,强硬依旧,沾手却全是湿滑的凉水,透着股随波逐流的疲惫。当年那个躲在树上,别别扭扭要他捡花的孩子,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孟云君想问他有什么心事,被酒力和忐忑一齐缩住了舌头,说不出话来。等到晏灵修喝完了酒,和孟云君点头致意,携着琴抱着猫离开了,他都没能吐出一个字。
翌日清晨,一行人修整好,向着闹鬼的山谷而去。
旷野中同样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日头出来后,最表面的那部分稍有融化,冻结成了一层轻薄的冰壳,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这是四季如春的江南见不到的,一众少年们都新奇极了,尽管不能丢下任务去玩雪,但还是目不暇接地盯着沿途的雪景看,你推我一把我撞你一下,还互相挤眉弄眼地给对方看自己袖袋里、背囊里塞的满满当当的符咒和法器。
解决无头尸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围追堵截,然后符咒狂轰滥炸地砸过去,硬生生把那可怜的恶鬼砸成了一缕青烟,却足以让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辈们感到热血沸腾,一时半刻还凉不下来,索性就地打起了雪仗,把好大一片平整的雪地翻得乱糟糟的。
孟云君比他们大了十岁往上,且为了方便教导训,还要端着前辈的架子,不适合掺和进这群半大少年的游戏里,便坐在一方干净的石头上看他们玩耍。晏灵修就更不可能凑过去“同乐乐”了,他也不跟孟云君挤同一块石头,自去寻了块干爽的地方安坐。
小弟子们都怕他的冷脸,不敢吵着了他,于是他周身十几步便自然而然地空了下来。
往常几次同行,一有这样的空闲时刻,晏灵修不是在闭目养神,就是在研习符篆,手边永远放着练不完的功夫,可这一回却是例外——孟云君没忍住悄悄去瞄他时,惊讶地发现小师弟竟然没有在忙上述的“正事”,他的双手拢在身前,挡住了大半,从孟云君的角度看不很真切。
他耐心等了一会,小师弟的手挪开了,露出一只巴掌大的、胖嘟嘟的小雪人。
晏灵修把没有五官的雪人捧在掌心,端详了片刻,稳稳当当地放了回去,着手给他团下一个雪兄弟。
“不好啦大师兄!有人栽进雪里去了!”
孟云君和晏灵修循声赶到时,那脚底打滑,差点被积雪掩埋的弟子已经在同伴们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了上来,毫发无伤,就是吓得不轻,抚着胸口感叹:“这里的雪怎么突然变深了?”
孟云君沉吟一阵,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一挑眉,若有所思起来。
晏灵修也看出些端倪,捏着符纸信手一扬,平地唤来一阵风,将面前一丈见方的雪地刮了个干净,底下裸露的河床和诸多大大小小被磨去了棱角的鹅卵石自然显露出来。他说:“是古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