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猫胡子又耸动了一下,不解道:“你比他们还要好闻,就是味道淡得出奇,而且……”
他踮着爪垫,小小地后退了半步,怯生生地用眼睛向上瞟:“我总觉得有些怕你。”
晏灵修良久无语。
他已经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招惹上了一只槐树幻化出小精怪。
往前数十年,既逢改朝换代,又是鬼王借着战乱乘势而起,处处杀得血流成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强烈的怨气和死气促使诸多曾经难得一见的鬼怪纷纷应运而生。
槐树乃木中之鬼,阴气极重,很容易就会招来恶鬼。而寄居在槐木之上,对魂魄不宁的恶鬼也是好处多多,是以那些恶鬼虽然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对槐树精却十分亲近……不过随后鬼王伏诛,乱世终结,秩序重建,恶鬼们没了兴风作浪的倚仗,偶有作乱,轻易就能平定。无怪乎这只树灵现在找不到新“玩伴”,只能颠颠地跑来蹭他身上那点稀薄的鬼气。
确定这只树灵并不能看出更隐秘的东西,晏灵修就失了和他周旋的心力,丢下一句:“不要跟着我。”说罢,就视若无睹地绕过了他,径自往山上去了。
但事实证明树灵这十几年来确实是闷得狠了,晏灵修对他不理不睬,他却越挫越勇,时常在他周围徘徊尾随,起初还鬼鬼祟祟地不敢上前,但很快他就发现晏灵修既不口出恶言,也不动手驱逐,只是单纯地拿他当空气,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胆子紧跟着就膨胀了起来。
不用多久,他便明目张胆地和开始晏灵修享用起同一个火堆,还趁他打坐趴在他怀里打瞌睡。
晏灵修虽然默许了树灵在他衣服上滚满猫毛,但几天后他离山,看见树灵也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玩腻了就回去!”树灵立在他肩头,努力向前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问道,“晏灵修,我在山里就想问了,你大师兄为了找你,快把远近几座山都翻了个底朝天,你干嘛不去见他?既然不想见他,又为何要追着他出山呢?”
晏灵修说:“不为何。”
“真是无趣的回答……”树灵的猫尾巴不满地甩来甩去,嘟嘟囔囔道,“我跟着你,你却跟着他,好没有道理。”
当初晏灵修不辞而别,仅仅在洞中石壁上留了几个字,那时他思绪混乱,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想来肯定是个很敷衍的借口,孟云君回来后果然放心不下,漫山遍野地找起了人,但随即他就意识到晏灵修是存心不想跟他相处,便又偃旗息鼓了。
休养几天后,山外的洪水彻底退去了,他便沿着残存的痕迹去寻那个不知具体位置的小石头山,晏灵修遥遥地缀在他身后,两边相距一整天的脚程,每天日落后他们寻地方歇脚,总能碰见前一晚孟云君生火留下的余烬。
在晏灵修原本的设想中,过不了几天,树灵就会因为入目所见的萧条景象而大感乏味,吵着闹着要回家了。不想一路行来,萧条确实是萧条的——被洪水犁了两遍的地能有什么看头?尤其在那些幸免于难的灾民返回家乡,对着亲人的尸骨和残破不堪的家乡恸哭时,简直声声血泪,闻者沾襟——但树灵的注意力却全不在他们身上。
“干嘛非要都弄死呢?”他抱着晏灵修的胳膊耍赖,不让他挥剑伤害脚下的恶鬼,“他们多好玩啊!留给我玩几天行不行?”
但他的央求终究没有奏效,晏灵修手起刀落,将这只食人的恶鬼斩成两半。
树灵大失所望,撒泼打滚,晏灵修就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被开膛破肚的可怜人,半蹲下来教导这个不谙世事的小精灵说:“他吃了人,不能留下。”
“那又如何?”树灵歪着脑袋,疑惑地睁大了眼,语气里透着股天真的残忍,“我又不是人,死的不是我的同类,为何要心痛?”
“可我是人,”晏灵修耐心道,“便不能心慈手软。”
树灵直勾勾地盯着他,连瞳孔纹丝不动,良久后他愉快地开了口:
“你弄错了,”他口齿清晰,兴高采烈道,“你早就不是人了。”
“……
周遭静得可怕,晏灵修缓缓站起了身,脸上再一次出现了这种神情,分明还是面无表情,却无端让树灵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心虚地舔了舔爪子。
本能告诉他自己方才说错话了,可他却不明白错在哪里,焦灼了片刻,不安地咬起了尾巴。
晏灵修被树灵团团转的声响惊醒,不辨喜怒地扫了他一眼,举目四顾,不知不觉被头顶飘飘荡荡的破衣吸引了视线。
这里原本是有一个小村庄的,且还有几个流民闻说洪水退去,赶来为乡邻收尸,但有太多人在这场天灾中四散零落,埋骨于某处的泥沼之中,永生永世都难再返回家乡——不过身不能至,魂魄总是可以归乡的,晏灵修头顶的枯枝上,就系着这几人为乡邻们招魂的幡布。
当然了,他们一无所有,是买不起正经画了符篆的招魂幡的,于是便用沾了亲人血的破衣服来代替,喊了一番不伦不类的“魂兮归来”,然后将血衣挂在了枝头。
可惜的是这些人才逃过一难,下一难却接踵而至,扬着血衣为乡人们招魂还没过去多久,自己便血淋淋躺在这招魂幡下,和他们在阴曹地府里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