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灵修找到孟云君时,他正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背后还抵着一扇被风雨抽打得摇摇欲坠的推窗——这推窗年久失修,钉子那里都松脱了,要不是孟云君用背靠住,十成十会在这般狂风暴雨下跌个粉碎。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晏灵修挡在风口处,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
“阿墨已经去找附近有没有山了,阿白也去了上游查看情况,一旦有危险,族长会及时决断的……”孟云君声音压得极低,像绷着一根弦,最后几个字的尾音几乎消散在了风中,顿了顿,又说,“只盼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可惜天地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来的总会到来。
到了本该天亮的时辰,庙外依旧漆黑如墨,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
一屋子人坚守了一夜,困得昏昏沉沉,站着都能发出响亮的鼾声,柴火用完了,地上只留下一堆冒着火星子的余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的气味。忽然几个靠近大门的青年大叫起来,惊醒了一众疲倦的村民:“有水渗进来了!”
人群哗然,继而惊慌失措地退开了一大片,把脑袋塞在翅膀底下睡觉的母鸡也张着翅膀咯咯叫着跳了起来。只见门缝底下飞快地漫进来一大滩河水,掺杂着从芦苇荡被冲过来的草根泥屑,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盖过了大半个破庙。
满屋子的人瞬间魂飞魄散,仿佛刚从一场乐观的迷梦中惊醒,又不间断地跌入另一个噩梦当中,当初被困在山上时,眼睁睁看着一具具浮尸顺流而下的情景重又浮上了心头,只是这次他们不是先行一步的幸运儿,而是等着被一场大水泡肿了的那个。
极端的恐惧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孩子在哭喊着要父母,老人哆嗦着就要倒,中年青年们慌手慌脚地把卸下来的家当往牛车上搬,昏了头夺门就要逃进荒野里的也不在少数,更有一些六神无主的村民,大难临头彻底慌了神,流着痛苦的眼泪拜在佛像前,念念有词向满天神佛哀求祈祷。
高台之上,蒙着灰尘和蛛网的佛祖宝相庄严,双手合十,悲悯地俯视着趴伏在他座下的信徒,不发一言。
“安静!安静!涨水了而已!哪次下雨河道不涨水?慌什么!”
一阵鸡飞狗跳之中,族长大吼两声,才将这场混乱勉强压了下来。这个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皮肤黝黑的老村汉严肃地扫视了一圈族人张皇失措的脸,沉声道:“收拾一下,不能现在带走的别管了,我们即刻就出发。”
周氏族人赶紧动了起来。
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时,为了求活,平民百姓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勇气和决心,这让他们可以舍家毁业地远赴他乡,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丢弃被视为性命一样重要的家当,顶风冒雨地奔赴一个或许有一线生机的未来。但在不耽误脚程的情况下,他们又想方设法地多带一点,把粮食、鸡鸭、铜钱绑满了身前身后,连直不起腰的老族长都派上了用场,大家扶老携幼,赶着牛牵着羊,挥别了自家的桌椅板凳、床褥被子,一头扎进了破庙外的狂风骤雨当中。
一脚踏出去,胸口那点好不容易攒出来的热乎气当即就被劈头盖脸的冷雨浇了个透彻,周家人深深地埋着头,淌着渐渐漫过小腿肚的积水,艰难地往南边走——那边地势稍高些,或许能幸运地找到一座山避难什么的。
孟云君和晏灵修各抱着一个小娃娃,尽量用斗笠把他们遮得严实一点,施文远牵着晏灵修的衣角,也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过了许久,河水漫过来的速度被他们甩在后面,草鞋踩在地上,也不再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阻力。周氏族人心头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劫后余生地回看着已被淹没的来路发呆。
“老天保佑,”老族长努力睁开被水迷住的双眼,“只要上游不决堤……”
可谁能保证不会呢?
要是这附近也有山能让他们躲一躲就好了。
晏灵修面色凝重地望着一地筋疲力尽的百姓,把怀里的小娃娃往上托了托……大人还能撑住,可孩子却是浑身湿淋淋的,手脚冰凉,说话的声量比猫大不了多少。
再这样下去,就算没有洪水,这些人也可能体温过低而死。
他没头没尾地问孟云君:“还没消息吗?”
孟云君叹气,从腰间取下一个罗盘模样的东西,奇怪的是那代表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刻度上方空空荡荡,并没有用来标识的指针。
恰在这时,表盘倏地震了一下,上面倏地亮起一道金线,遥遥地向东南延伸,没入了远方昏暗的天色当中。
孟云君精神一振,对他一颔首,顾不上交谈,端上罗盘就去找了老族长。他护送周氏族人一路走来,解决了不知道多少麻烦,老族长对他极为信任,不用几句话,就完全相信了他,高声把族人们叫起来赶路——只要再走上两三个时辰,大家就能放下心来好好休息了。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这场艰难地跋涉便显得不是那么无望了,周家人互相鼓着劲,迈开沉重的双腿,朝东南方向那座能救他们一命的无名山行去。
族长不停地抬头看天,生怕事情有变,扯着嗓子像驱使牛马一样赶着他的子侄们,一刻也不敢停歇。终于,在他的喉咙哑到彻底发不出声来之后,他一个趔趄摔倒了,伸手一扶,按住了一块嶙峋的怪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