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这厢换了衣裳,赶到客栈,正是日影西斜,四窗虚悄,一片山雨欲来的宁静。
踅进房间里,倒是没什么大打出手的场面。老太太与蔻痕在榻上吃茶。梅卿立在老太太那头的墙根下,侧身贴墙,把脸低低地垂着。秋山则在蔻痕这边的杌凳上坐着。局面像是鸣金收兵,短暂的祥和。
想来也是,蔻痕是个体面人,再生气也不会有那些泼妇行径。却不想她坐在那里,举止从容,仪态还如往常娴静幽雅。
见着梦迢进来,她微笑着向梦迢招手,“梦姑娘来,我同你母亲约定好了,要请你做个见证。”
梦迢将几人睃着进去,心里打着鼓,“什么约定?”
蔻痕叫来个丫头搬了根杌凳使她在榻前坐,细细地说起来:“我也是没想到,午晌有丫头来告诉我,说我们爷在这里与梅小姐有些不轨。我半信半疑,按到这里来一瞧,两个人正在床上……这是抵赖不了的。我们是男家,自然要全盘担待着。与老太太商议了,老太太开口要八千银子做赔,我也应下了,只等你来做个见证,这银子我就交给老太太,就算银货两讫,互不相欠了。”
她特意将那个“货”字咬得重重的,一锤定音,将此事打成桩买卖,梅卿自然就占着那个“卖”字。
梦迢不由得睐了秋生一眼,他坐在那里,两个胳膊肘撑在腿上,整个人低垂着脑袋,显然默认了对梅卿的评判。
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梦迢也罪责难逃。蔻痕呷了口茶,润润嗓子,那声音流水一般淌出来,“梦姑娘也是个中老手了,犯不着我多讲什么章程。向来交易都讲究个立字为据,我这里代老太太写了个字据,梦姑娘做个保山,也请落个款,免得日后大家翻账。”
说着使丫头呈上字据笔墨并一沓宝钞。老太太点过票子,倒是没犹豫地落了笔,丫头又将字据与笔递与梦迢。
她接在手里,似有千斤重,侧目看了看梅卿。梅卿仍旧站在那里,静得像樽雕像,脸正对着老太太背后的桐油纸窗户。不知道是天色或是纸的光,蒙在她脸上,格外的黄。
蔻痕见她迟迟不落笔,玩笑道:“梦姑娘要是不签,梅姑娘可就白白的吃了亏了。”
到底是谁吃了亏,真是没法子检算。男女之事要用钱来算,那就得摒弃尊严,到头来,终归是有钱的占了便宜去。但不签,也并不能洗得个清白。
那张字据在梦迢手上,仿佛会咬手似的,啃得她一片锥心之痛。
她娘也跟着催促,“快签呐,你发什么楞呢。”
梦迢只得落了笔。似有一场皆大欢喜,老太太并蔻痕皆笑起来,两人各存一份字据,以免将来对簿公堂。
蔻痕将字据交予丫头,老太太收了银子,领着梅卿先走。蔻痕略送了两步,在后头将梦迢留住,“梦姑娘留步,趁这里清静,我们在这里说两句话。”
说着使秋生一并众人皆在屋外等候,只得她与梦迢坐在榻上。对面床上,斗帐半撒,枕衾乱堆,单看那些乱糟糟的褶皱,就能联想到两个赤。条条的身体滚在一处。
蔻痕倒胃口地蹙额笑着,“老实讲,我倒是头一回办这种事,从前秋生狎妓宠丫头,都是他自己给赏钱。不想今天这个赏钱是我来给,一出手,八千两,梦姑娘觉得你妹子值这个价么?”
那头静默着,她便将眼斜过来,“梦姑娘呢,又值几个钱?”
梦迢噌地抬起眼,憎恨地将她望住。蔻痕笑叹,“我说句玩笑话,你别当真。据我看你,大概也不会要我的钱,你还有几分自尊心,要不是看在这一点上,我早就不跟你讲客气了。可你还剩的这点自尊,能抵得过你做过的龌龊事么?你觉得你跟着三墨,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求你有什么体面娘家助他升官加爵,也不求你能为他增光添彩。你不做他的污点,就算积德了。”
蔻痕还是给她留着体面,没有骂她是荡。妇,但“污点”二字,已经足够总结梦迢的一生。她一心要改过自新,然而旧事总是劈头盖脸地扇过来。
“梦姑娘,不是我有意要作难你。你自己设身处地地为三墨、为我董家想一想。你们母女三人牵扯过的人,不知有多少是仕途名利场上的人,真有一天,你做了三墨的夫人,大家在场面上碰见,人家会如何议论三墨?你倒是不要紧,你大可以往后宅深闺里一躲,像现在一样,不去应酬,不去结交什么官眷朋友,听不见她们弄嘴嚼舌,你只当没事发生。可三墨不行,他再不喜欢,也免不得要在官场走动应酬,要处处被人戳脊梁骨。你要说你对他情真意切,那总不会连这一点也不为他打算吧?可见爱这个东西,都是人讨好自己的借口。”
梦迢如梦初醒,仍有些恍恍惚惚。蔻痕的声音似个警钟,一下接一下,平缓地敲着:
“要是去问三墨,他大概会说他不在乎。那都是小孩子的话。此时不在乎,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在乎么?等到有一天,你们都有些老了,皱纹爬到脸上来,彼此看着又狰狞又丑陋,那时候还是不在乎么?你别看我和秋生不好,可有一天我们老了,他未见得会爱我,但一定不会恨我,因为我行得正坐得端,没有可给他怨憎的地方。他要想怨憎我,还得翻着过往找找我不妥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