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从这十六个字来看,至尊只是在用训诫的语气来敲打他。祖珽在经过最初的惶恐后,很快便又转忧为喜,至尊肯特意落笔训诫,那就是应该觉得他仍然可堪雕琢,否则大不必浪费时间和力气。那又是因为什么,才会让至尊觉得需要应该对他加以敲打?
一件事情如果能够问出问题,那就可以寻找答案。就算答案是错的,起码提供了一种思路和可能。
祖珽首先假设,至尊并不反感他的这一行为,只是因为他的方式和时机并不恰当,又或者觉得他虽然行为恶劣、但才能尚有可观,故而才有特意批示敲打。这几种可能,所导向的情况都有不同,同样也需要祖珽做出适合的应对。
热衷钻营之人必然心思玲珑,能够在平凡的表象下挖掘出更多的深意。高家父子可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祖珽能够在他们治下宦海沉浮、屡教不改,那也是有着自己独特的能力。
李泰也没想到自己随手批示的十几个字竟让祖珽开始了长达数日的头脑风暴,而祖珽在经过连日的冥思苦想后,终于渐渐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猜想。
因为担心事情错过这一段时期便没有了时效性,所以祖珽在有了定计之后也来不及休息,胡乱的洗了一把脸之后便又继续伏案疾书起来,文卷起首上书《亡齐论》三个字。
这一番撰写下来,又是昏天黑日的不眠不休,祖珽或是捻须沉吟,或是绕室疾走,家人偶有来问,都被他厉声喝退,甚至不愿停下来稍进饮食。如此一直持续了一个白昼和两个黑夜,写满字迹的纸张铺满了整个房间,祖珽才终于顿笔于案,旋即起身出室,大声道:“取酒食来!”
家奴很快奉上各种饮食,祖珽当即便伏案大吃起来,待到酒足饭饱,便又推案而眠,不久便鼾声如雷。如是又过了一个昼夜,甚至其家人都因担心而将医师请入家中,祖珽这才睁开双眼,不耐烦的屏退家人,返回自己书房将文稿整理一番,便又沐浴更衣,这才又出门而去。
“祖贼奸险狡诈、人间败类,卖旧求荣……”
当祖珽行出家门的时候,便见到自家门外有人聚集在不远处,不断的指着他家门诅咒喝骂,而他听到这些喝骂声后却并不恼怒,只是冷笑道:“尔徒堵门来骂,非是胆壮,待过几日仍敢此态,才可称豪杰!”
说完这话后,他便也不再理会那些追赶上来仍自喝骂之人,只是着令家奴驾车快速离去。
这一次,他便又直抵皇城门外,却并没有老老实实的等候出入官员显贵,而是直接来到门前禁军将士们面前,大声说道:“日前至尊垂问下官何以投献,下官因述《亡齐论》数篇,今来奉献,恭待御览!”
守门将领闻言后也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入前自祖珽手中接过文稿,请其在此稍作等待,然后便分遣甲士将这文稿送入皇城中去。
文稿经过一番周转,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被摆在了御案案头,但李泰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便作阅览,他正在与尚书省官员们商讨拟定来日贡试的策试试题。
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诸州贡士陆续抵达长安,朝廷则需要进行一番考评之后才会依照他们的各自才能而授予合适的官职。这倒是跟之前的选人试差不多,只不过由于主要是河北人士参试,所以李泰也希望策试的试题能够更有针对性。
等到会议结束之后,夜色已经极深,李泰索性也不回内寝,留在外殿休息一夜,明早直接上朝。入睡之前闲来无事,他便将案头上的奏章都稍作浏览,当看到门下省呈送并标注祖珽所献文稿时,李泰便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而当打开文稿首卷看到那题目,便又不由得眉梢一挑,旋即便认真阅读起来。
待到将此文稿草草阅读一番之后,李泰嘴角已是笑意盎然,一边着令将此文稿送往中书省传抄几份、分发各署,一边又吩咐宦者传告外朝,通知祖珽参加明日朝会。
有的人放错了位置那就是祸国殃民,可如果能够发挥出适合的作用,则就是醒世警钟。
李泰也没想到祖珽这么快就能有所反馈,甚至还参透了一些就连自己都还没有形成成熟定计的想法。通过翻旧账的方式去肃清北齐遗老们,实在是有些不大气不体面,也不利于对北齐故地的安抚与治理,可是通过深挖其政权内部的弊病,进行学术性质的讨论和批判,同样能够达成杀人诛心的效果。
法律上的裁决,那是大唐朝廷宽宏博大的胸怀兼容并包,道德上的审判,则是普罗大众最朴素的是非判断。
祖珽所进献的《亡齐论》,就给这种讨论和批判提供了一个提纲,北齐的遗老遗少都可纳入这个话题里来进行批判甄别,这要比单纯的翻旧账、胡搅蛮缠的去诬蔑针对个别的人格调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