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生在疫病肆虐的时候啊!”
老妇人干瘪的灰色嘴唇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与悲伤:“假如我不淹死他,那么他们兄弟两个都会被愤怒的村人杀死的……他们都会被杀死的!”
“他们是带着灾祸降生的。”她苍老而忧郁:“灾祸啊,是灾祸啊,久见先生,他们是灾祸啊!”
“但是我不能看着夫人您杀死他。”
久见秋生的手蜷缩了一下,他感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黏在了他的手上,似乎是他刚才移动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那些井与地面连接处爬上来的绿色青苔。
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真的是看上去太傻
了,但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可是刚刚出生,没有犯下任何过失,就要被杀死了啊!
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再怎么可笑羞耻的话都无所谓吧!就算是被嘲笑……
久见秋生想:那就被嘲笑好了。作为一个本来就很糟糕的人,再被骂一顿也无关紧要。
“答应他吧,母亲。”
吉四郎的语气里带着急切,他在仅仅十七岁的年纪里就已经成为了四个孩子的父亲,扛起一个五口,且很快就会变成六口人的家庭,然而到底他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其实也算是孩子。
一个孩子已经做另外一些更幼小的孩子的父亲,有些好笑,又叫人说不出话来。
紫藤花的幽香依旧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里,在此时此刻宛如被凝固住了的空气里,它是唯一还在活泼游动的东西,看不见,也触碰不到。
吉四郎年老的母亲抱着这个孩子,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干瘦的老妇人对于这个孩子的审判——是将他在刚出生的时候便溺死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里,还是把他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异邦人,此后远赴他乡此生不复相见?
“给钱——”
老妇人的声音像是叫嘶哑了嗓子的乌鸦一样尖利难听:“给钱吧,给钱我就让你带走他。”
她看出了久见秋生的善良,于是试图利用这份善良——她太适合在这个乱世生存了。
或者说,正是乱世把她折磨成这个令人厌恶的样子,因为“乱世”是沉重地压在但凡还在呼吸没有死去的每一个人身上的庞然大物,一向擅长从人的身上掠走一切属于“人”的东西。她啊——在深渊里活得太久了,已经与深渊本身同化了。
吉四郎压抑在身体里的痛苦几乎要破土而出,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响动,但是却不敢忤逆自己母亲的话语,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他不敢看久见秋生的脸色。
老妇人不知为何在这时候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少女时代,她的母亲总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梅子你总是天真的叫人忧心呢……真是担心梅子嫁人之后的事啊。”
那真是很久很久
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啊——久到母亲还没有因为战乱找不到药材而无助地病死在家里的榻上,久到她的父亲,丈夫,儿子,还没有一个接一个战死,久到她还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看见那个少年握紧了双手,胸口与肩背的皮肉像被什么扯住了似的紧绷起来,由于牙关紧咬,脸颊上咬肌也被牵扯得微微颤动。
你也会放弃他吧?
这个衰老于乱世的女人在心中不乏恶意地想:并不是我卑劣,而是你也一样。
可是她又在心中隐秘地期盼着什么——到底期盼着什么呢?到底,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值得期盼的呢?
“好,我给你钱。”
终于,老妇人听见她面前那个用自己的身体勉强挡住井的少年一字一顿地如是说。
他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牙齿里恶狠狠地挤出来的——不,不是那样,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