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一怔,问:“何妈呢?”
“何妈总说颈椎不好,去年过年的时候,太太让她回溪口老家了。”
何妈比于太太年轻,还不到五十岁。令年心里不是滋味,面上没有作色,说:“我这里不用你们,回去跟大嫂道声谢,请妈也不用担心。”
这仆妇在卢氏面前颇得用,眼力是有的。她见这厅里乱糟糟的,劝令年道:“小姐不如回家住吧,等姑爷办完事,再来家里接你。房间大少奶奶早都备好了,大毛和二毛也整天喊着要来找小姑姑呢。”
令年想到芳岁姐弟,便不由一笑。那些北京来的侍从们正在四处搬行李,她挡在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金波便把手握着枪套,对众人怒目而视,令年心想:再在这里住下去,早晚要出乱子,便对仆妇说:“回去也好。”
请令年回家,原本就是意外之举,那仆妇见她远道而来,行李恐怕也不会少,便笑着应了声是,说这就回去传信,让派车来接,宝菊已经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趁空走了过来,说:“我送三小姐一程。”不等令年答应,便吩咐司机去开车。
说他专横,语气倒是很客气的,也没有要炫耀的意思。令年这两年没和宝菊打过交道,但他借由周家发迹的事,她还是略有耳闻的。好奇地瞧了一眼宝菊,令年心想:这个人寒微的时候,身上总有点孤高自许的味道,这会可从容多了。她没有推辞,说声多谢,跟宝菊上了车后,见司机对宝菊也是恭恭敬敬的,令年便暗自一笑,又想:这车子也是周家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做周介朴的乘龙快婿。
车子离开汇中饭店,便无声地疾驰起来。令年这次再回上海,恍如隔世一般,见街上还有人拎着篮子,在卖白玉兰,沁人心脾的芬芳,隐约隔着车窗飘了进来。车里很静,宝菊也没有要寒暄的意思。好一会,他扭过头来,着意将令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露出了然于胸的那种揶揄,说:“杨太太?”
令年道:“怎么?”
“不怎么,”宝菊道:“还好我今天没有赶着牛车来,不然三小姐哪肯赏脸?”
令年扑哧一笑。因为红河甸那段经历,她对宝菊还有几分亲近。心想,才高看你一眼,立马又原形毕露。怕把小心眼的宝菊惹恼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你今年二十二岁了吧?我二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去美国留学。”
宝菊不懂她的语意,只是一哂,说:“我是穷出身,哪能跟二公子比?”
令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二哥这个年纪的时候,未必有你的本事。你以后的事业兴许会比他做得大。”
宝菊心里是得意的,嘴上却不肯承认,仍旧淡淡道:“我哪能跟二公子比。”他今天自偶遇令年,便常有种惊异之感。好一阵没做声,他忽然道:“三小姐,你何必嫁给杨金奎这种人?”
令年没想到宝菊也会替她抱不平。她笑道:“杨金奎也没什么不好呀。”
宝菊摇头,直言不讳道:“一朵鲜花,偏要插在牛粪上。”
令年一怔,宝菊虽然不肯承认,但是这个语气和表情,仿佛和慎年如出一辙。她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没再理会宝菊。两人置气似的,就这么冷脸走了一路,司机早得了宝菊的嘱咐,车子经过于氏商业银行的门外,略微停了一停,宝菊冷眼瞥去,见令年兀自出神,似乎并没有留意银行里头的情形,慎年也并没有如他所愿,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有些失望,对司机道:“走吧。”
宝菊对于家仍有旧怨,车子才到于宅所在的街口,他就要赶令年下车,“三小姐,恕不远送。”这时金波等人还没赶上来,令年只好独自走在街上,一面引颈张望,这时又听一阵喇叭响,是周家的车子停在了面前,宝菊摇下了车窗,没来由地问道:“三小姐,你不是比我还小两岁吗?”
令年纳闷道:“是呀。”
宝菊笑道:“那你也不傻,没有嫁给窦筱泉。”
秋风曳着裙角,令年掠了掠鬓发,转过身打量着宝菊,好笑地说:“怎么,窦筱泉又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宝菊脸色瞬间冷了,说:“他没得罪我。”忍了又忍,又道:“你说话别那么老气横秋的,让人不习惯。”发作了一通,见杨家随从们的马车迤逦而至,便吩咐司机掉头,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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