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尊处优的姨太太低头抠着指甲上红艳艳的蔻丹,好一会,才没精打采地说:“老爷都做督军了,肯定得娶个大小姐做正房太太嘛,我本来就是他抢来做小老婆的。再说,恨也没用……”她昨天半真半假的,说要回娘家,心思动了,便忍不住问令年:“太太,你什么时候去上海做回门宴?”
令年还没想好,顿了顿,说:“以后再说吧。”
姨太太央求她,“那你跟老爷说,回上海时要带上我呀,我离家几年了,真想爹娘。”
令年满口答应。姨太太很感激,她俩原本年纪相仿,又是同乡,她一高兴起来,便笑道:“三小姐,耐胆大得野!一个女人,跑得这么老远,还敢给老爷脸色看,”她凑近令年,低声道:“他身上有枪!”
令年签完婚书,便说自己受寒生病了,把杨廷襄赶了出去,两人又闹了个不欢而散,她哼一声,说:“他算什么老爷?野头野脑,土匪一样……”惹得姨太太扑哧一声笑了,令年脸色却淡了。
姨太太察言观色,问:“三小姐,耐也想家末?”
令年说:“我家里有个保母,她就常这么骂人的。”
姨太太道:“三小姐,你家那位二公子才厉害,杨金奎恨死他了,老说:既生瑜,何生亮呀?我问他,周瑜让诸葛亮气死了,你不知道吗?他气得叫我滚回上海——现在他如愿以偿跟你结了婚,以后在二公子面前,还不知道怎么得意呢。”
这话说中了令年的心事,她没了说笑的兴致,只嘴角翘了翘。过了一会,才说:“有人胡作非为惯了,让他栽个跟头,也蛮好的。”
姨太太还当这话是在说杨廷襄,忙提醒她道:“他跟头要是栽大了,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两人絮絮地话说到天黑,金波来使了好几个眼色,姨太太都假装没看见,又殷勤备至,说夜里要伺候太太,给她煎药吃,最后被杨廷襄忍无可忍,把她给轰走了。姨太太不甘心,走到门外,又悄悄站住脚,竖起耳朵聆听里头的动静。听见太太不满道:“我病了。”杨廷襄倒是春风得意,心情甚佳,笑哈哈几声,嗓门又骤然高了,“你骂谁?”太太倒也不输阵,斥道:“骂你,没听见?猪八戒!”杨廷襄可最不爱听这个词了,室内登时一阵静默,蓦地“啪”的一声皮肉脆响,也不知道是谁挨了谁的打,把姨太太吓了一跳,紧接着听见太太冷冷道:“你给我滚出去!”
一阵肢体拉扯和脚步声,姨太太听得津津有味,赶不及躲,正好和来人四目相对——令年一脸怒容,杨廷襄可懒得再看她脸色,拎着胳膊将令年往门外一扔,冷笑道:“让老子滚?这是老子的地盘,你给我滚!”哐的一声把门摔上,酒气冲天地往床上一倒,白浪费了洞房花烛夜。
令年也不去理他,径自去了客房,清清静静地睡了一宿。翌日,她睁眼后,有一瞬的茫然,才意识到自己在蒙自,是板上钉钉的杨太太了。在青色的帐顶盯了半晌,忽听有人嗤的一声,令年立即端坐起身,见杨廷襄虎视眈眈地坐在椅子里,早不知道盯了她多久。
刚睡醒的人不设防,令年那个防备的眼神杨廷襄看得清楚。他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有点后悔,还有点憋屈。他拉长了脸,走到令年面前,猛然抓起她的胳膊,往她肚子上盯了好一会。
“我看,你是怀了不知道谁的种子,”他其实也看不出个究竟,但自知心里猜了个七八成,便往令年肚子上一指,“给我灌一通迷魂汤,就为了骗我做个糊涂爹吧?”
令年脸也气红了,斥道:“胡说八道。”知道杨廷襄对自己总有些疑神疑鬼的,她便敛容起身,走来杨廷襄面前,亲自沏了杯隔夜茶给他,叫了声老爷。
杨廷襄见她坦坦荡荡的,消了大半疑心,令年双手将茶捧到了面前,他垂眸一瞥,说:“赔罪茶?”
令年道:“醒酒茶。”
杨廷襄手去接茶,半道上,摸上了她的皓腕,脸也凑上来了,微笑道:“洞房花烛夜,不喝酒不正常,不圆房,更不正常……”那个常字才说到一半,便将令年揽到了怀里,要去亲她,令年急忙一躲,把一杯冷茶都打翻了,这下可把杨廷襄浇了个透心凉。
杨廷襄点点头,笃定地说:“孽种兴许没有,姘头肯定是有的。”要说震惊,倒也没有,但他十分不高兴。
令年声音也弱了:“我真的病了。”
杨廷襄虽然觉得自己这个婚结得有些糊涂和不值,太太的品性也算不上多么温柔高洁,但见令年乌发散乱,两道眉毛微蹙,一对琉璃似的褐色眸子也无甚神采,真有点可怜。他“哦”一声,说:“你是有病,心病。”
令年一言不发,恹恹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出去。”
杨廷襄不走,往椅子里一坐,有使女要进来送热水,煎药,也被他没好气地赶走了。两人各自琢磨了一会心事,杨廷襄先下了决心,说:“三小姐,原本我以为我跟你是有缘的。我在上海求亲,于太太不答应,到了云南,于太太和大公子答应了,二公子又不答应。我气不过,才在报纸上跟你退了亲,一转头,又在南京相遇。咱们两个这段姻缘,也算历经波折了,昨天结婚,我以为是好事落定,谁知是你诳我的,我看你一个女人,不跟你计较,我要跟你离婚。”
他已经是很客气了,看在她是于小姐的面上,只说离婚,没张嘴就说要休了她。
令年是万万没想到,“我没后悔,你倒先后悔了?”
杨廷襄这个恼火,蹭的站了起来,“你后悔什么?我还对不起你了?”
令年沉默了片刻,说:“杨将军,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帮了我,我很感激你。”
杨廷襄斩钉截铁,“感激也得离婚。别人老婆可以抢,别人儿子的爹我可不愿意当。”
令年很无奈,“杨金奎,我真有儿子的话,轮不到你来做他的爹。”顿了顿,她又说:“我发誓,从前天到现在,我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杨廷襄心里舒服了不少,不觉露出一点得逞的笑,又道:“你真不肯离婚?”
令年虽然病奄奄,却比谁都执拗,“我不离婚。”
杨廷襄得意洋洋,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嗓子都干了。重新给自己斟了杯茶,他抬起手,故意在令年眼前晃了晃,说:“你说,这是醒酒茶,还是赔罪茶?”
令年只好说:“赔罪茶。”
杨廷襄笑着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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