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奎没有耍花招,他是真的要找令年来帮忙。
他随行是带了通译的,云南本地人,在船上摇晃了几天,上吐下泻,命都去了半条,杨金奎嫌他不中用,把人打发走了。他告诉令年:“现在有笔小买卖,要跟洋人面谈,我不会说洋话,怕要上当受骗。”
令年半信半疑,“南京城里,会说洋话的人有很多。”
“除了三小姐,我谁也信不过。”杨金奎神神秘秘的,“这个买卖,不能让外人知道。”
她什么时候又成了他的“内人”呢?令年已经察觉到杨金奎这趟南京之行,打着为朝廷保矿募资的名号,其实是另有所图。她更不想涉入其中了,立即站起身,“将军,我一个年轻女子,并不懂这些事情……”
杨金奎往她肩头一按,他力气颇大,令年便被迫踉跄着坐了回去。舱房外把守的士兵往里探了探头,“哐”的把门拉上了。杨金奎亲手替她斟了茶,脸上是笑的,语气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三小姐,当初你敢孤身闯云南,我就看出来了,你不是普通女人。”他走到玻璃窗前,往外头正在卸货的舢板上一指,“你们于家现在跟我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等我成事,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要是我栽了,哼……”
杨金奎不怀好意。她要是跟他去了,以后岂不是更撇不清了?令年耐着性子道:“将军,我们于家只是做本分生意的……”
“天真!”杨金奎笑乜着眼,很不屑一顾,“你以为你二哥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他不耐烦和她一个女人废话,反正于小姐在自己船上,插翅也难逃。杨金奎背负着手,溜溜达达地出了舱房,在外头盯了一会士兵卸货,再回来时,见于小姐把茶碗放下,脸色平静地站了起来。
杨金奎笑着扬起眉,“想通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于府不见她回去,也要急着寻人。令年没有办法,只能说:“将军相信我,我就跟你去。”
杨金奎咧嘴地对她一笑,抬手道:“请。”
令年跟在杨金奎身后登上了舢板。杨金奎这趟来南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行都有兵勇护送,枪匣子藏在衣服底下,一路上没人出声,不是当初擅闯溪口于府那副吆五喝六的样子了,令年反而有些紧张……她把脸别过来,去审视杨金奎。
杨金奎心情不错,大马金刀地坐着,手指在腿上一点一点,哼着戏曲。
令年明白杨金奎为什么要泊在龙江关了。他来南京,就是为了见美国人。最近城里闹学|潮,江防营都被调去做巡警了,船坞里很清静。他们一行人被请到了一艘悬挂了美国旗帜的货船上,令年亲眼看见了美国特使身边的助理,叫几个随从将一个所谓盛米的麻袋拖到了杨金奎面前,“哗啦”一声,雪白的大米洒了一地,可没人在乎,杨金奎从里头把沉重的步|枪拎了出来,在手上掂了掂,脸上带着挑剔的神情。
价格是早商量好的,可杨金奎突然变了卦,他叫令年告诉美国人:“日本人前几天才拉了一船的枪炮到南京,友情赠送给革命党,不要钱的!人家的东西,又轻便,又耐用,你们的差远啦。”
美国人很恼火,杨金奎又威胁他,现在新军都习惯用欧洲的毛瑟枪,美国货没人要,藏在船坞里,还要提防被江防营的人搜查。好一番软磨硬泡,总算重新说定了价格,购得步|枪两百杆,配有弹夹五千发,还有两门小型的火炮,不一会舢板上就被装满驶走了。
杨金奎往身后抬了抬手指,两个士兵将一只大箱子放在美国人面前,掀开一看,里头是雪白的银锭,码得整整齐齐。杨金奎微笑地看着美国人,说:“这些银子十足十,在我朝,能买个二品大员的实缺了。我想用它来跟你们买个人。”
美国人有些狐疑。
杨金奎说:“云南多得是矿,我也打算自己造大炮,就买你们那个钢铁公司的工程师,请他跟我回去,在云南待几年再回国。”
美国人遗憾地摇了摇头,把箱子又合上了,说:“我们只卖枪,不卖人。”
杨金奎好说歹说,承诺多加一倍的酬劳,谁知美国人咬得死紧,就是不放工程师走,杨金奎大失所望,只能暂且把这个念头搁下,只交割了枪弹和火炮,便和美国人告辞了。
回到自己船上,士兵们一哄而上,抢着去围观火炮。杨金奎贼心不死,手指挠着下巴,将火炮盯了半晌,对金波道:“想办法,把那个洋工程师绑回来,咱们掉头就往云南跑。”
金波在老百姓跟前耀武扬威,说到要绑洋人,还是有些胆怯的,“这样行吗?”
杨金奎哼一声,“怕个逑。南京都乱成这鸟样了,再过一段时间,还会更乱……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金波不禁看了舱房里的令年一眼。
这半晌,令年果真如杨金奎要求的,除了替他跟洋人传话,一点多余的动作和言语都没有,那副镇定,让杨金奎十分意外加满意。杨金奎含笑将令年一瞥,说:“三小姐是自己人。”
杨金奎越来越得寸进尺,令年开口了,“将军……”
“别急,这就送你回去。”杨金奎叫她稍安勿躁,命人将火炮和枪弹都盖了起来,他亲自送令年到了岸上,怕舢板不稳,还好心扶了令年一把。他顺势把她拉近了,注视着她,诚恳地说:“三小姐,我对谁都没有对你这么客气,你看出来了吧,啊?”他把自己鼻子一指,笑了,“我可是土匪啊,我看上谁,那还不是绑了就走?”
令年假装没有听懂杨金奎的言外之意,把他的手挣开了,微笑道:“今天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你放心吧。”
杨金奎赞许着点点头,说:“三小姐,你有胆识,也有学问,却甘心囿于宅门深闺里,简直是太浪费了!”心里却想得是,既有钱,又有貌,奈何几次三番从自己手里逃走,简直是气煞人也。他兀自盘算着,于小姐连人带车都已经走远了,杨金奎深感惋惜,将她的倩影张望了半晌。
学|潮闹了月余,江南女学的学生已经锐减到了两位数,和南京其余几间女学一起被合并称为了省城女子高中,私办也转为了官办,最后由学政衙门选派了新的学监,并承诺还要继续聘请东洋女教习,风波才算稍微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