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溜出学堂,雇了一辆包车,来到码头。
天气冷,码头人声鼎沸,江边停满了舢板和小渔船。冬天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江风拉扯着苍灰的帆篷,打赤膊的码头工人吼着高亢的号子,把赤脚深深扎进水岸的淤泥里。
令年下了车,拎起裙角,一级级走下台阶,来到岸边。岸边都是忙着卸货的货船,她张望了一会,去问闸口的巡警:“去上海的船已经走了吗?”
巡警摇头,往白茫茫的广阔江面上一指,“有河段上结冰了,要到晌午船才来。”
还没走。令年目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逡巡,没有看到慎年。她不甘心,沿着江畔边走边望,她的鞋底软而薄,被石子硌着,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成群的码头工人迎面撞来,她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水里,半边裙子都浸湿了,冰冷地贴在腿上。一只海鸟擦着脸掠过,令年心有灵犀似的,目光追过去,竟然看见了慎年。
慎年坐在台阶上的另一头。他穿着西式的呢大衣,在长袍短袄的人群中,应当是很显眼的,只是恰好被一个背缚婴儿的妇女遮住了。妇女伛偻着身子,怀里捧着油纸包,正在卖油饼。别人只当她是乞丐,摇着手躲到远处。
慎年把她叫住了,拿出一块钱给她,接过油饼,他没有吃,在手里揉成碎屑,往空中一撒,成群的的海鸟像一片灰云,迅疾地俯冲下来,扎堆啄起饼屑。风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淡薄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好像有了温度。他一扬脸,看见了令年。
令年悄悄把裙摆扯了扯,遮住湿冷的那一片。她走过来,说:“二哥,我来送你。”
慎年有些意外,先将她一打量,“你就穿成这样来?”
令年打个哆嗦,“啊?”她一低头,才意识到自己从课室跑出来,连外头的长袍都没有套,“我忘了。”
慎年把大衣扣子解开,令年忙说不要:“我这就回去了。”
“等一会。”慎年没有脱衣服,把她拥进怀里,用大衣紧紧裹住。令年冻得轻轻跺脚,被他胸前的温度包围着,四肢的血液都舒缓过来。码头上行人的声浪忽远忽近,不时有人自身边经过,她没有太挣扎,只掩耳盗铃似的,把脸埋在他胸前。
一定有很多人侧目。令年镇定了些,抬头看他——她在课室里遐想的那张面容,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没好意思。家里人太多了,从昨晚到今早,她都没机会好好看他一眼。“你昨晚去哪了?”她声音闷闷的,有点委屈。
“跟大姐夫出去散了散心。”慎年笑道:“你昨晚在等我吗?”
令年不肯承认,她昨夜是有些失望的。她说:“这么仓促,你还不如不来这一趟,直接回上海。”
慎年明白她的心思,无奈地笑了,“在一个屋檐下,却看不见,也摸不着,不如出去散散心。”码头众目睽睽,反而不比在家里那么多顾忌。慎年贴近她的耳畔,“我特意绕道来看你的。”他用手指抚了抚她的眉毛和眼皮。不管多冷,他的手总是热的,让令年有些羡慕。他也仔细端详着她,“有几个月没见了吧?怎么感觉过了好几年。”
他留洋也去了几年,那时也想,但不一样,不是这种牵肠挂肚、焦急烦躁的感觉。他昨夜捏她手腕那一下,真的很重,令年能感觉到,里头抑制着许多的欲望和冲动……她伸出胳膊,环住了他衬衣下精瘦结实的腰,声音里带点雀跃,“我还有半个月就放假啦。”
慎年没有说话,把她揽在怀里,起初心跳还有些急,渐渐平稳了,他在她鬓边用嘴唇碰了碰,说:“跟我走吧。”
令年不明白,看了看他,“去哪?”
“你想去哪?”慎年笑道,“天涯海角?”
意识到他只是随口一说,令年摇摇头,把他推开:“我还要回去上课。”她回头往江上看去,货轮已经驶向了江心,码头上冷清了。客船还没有到,想到刚才慎年独自对着一群海鸟的样子,她不舍得立即就走,把衣领拽紧了些,说:“我看着你上船。”
半只油饼早就冷透了,慎年把它全留给了海鸟。闸口有茶摊,还有饭铺子,令年因为没能带慎年游历南京,十分遗憾,要了一碗加了许多胡椒和辣椒的鸭血汤,坚决要求他尝一尝。慎年笑道:“怎么,你现在是南京人了?”
令年道:“吃喝精通,算半个南京人了吧。”
慎年尝了两口,还给令年,摇头道:“不怎么样,离半个还差远了。”
令年明白他的意思。接过碗,好一会没动筷,她抬起眼,问慎年:“你去京城,和邝大人提了……?”
慎年嗯一声,看不出来喜怒。
令年追问:“那他是答应不答应?”
“你想他答应还是不答应?”慎年似笑非笑。
令年瞪他一眼,暗自地替他着急。
“没那么容易,我早料到了。”慎年说,“反正话我已经当面跟邝老爷说了。”他说得轻松,眉头却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令年留意到了,忐忑的心里顿时有些憋闷。恐怕这趟慎年是把邝老爷惹怒了,所以才在京城里耽误了好几个月。起码……和邝家约好来春的婚期要往后推了吧,她猜测着。
慎年没有多提和邝家的婚事,只跟令年解释:“我不能在南京多待,有人在上海等着我……窦筱泉,少不得回去要见他一面。他借洵郡王的势,想要在上海敛财,我没有应承,”显然报纸上渲染令年在圣三一堂遇袭的事,慎年早耳闻了,他替令年添了点茶,说:“是我得罪了他,跟你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