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修好了,斯国一接过来,穿在脚上,左看右看。补锅匠还在鞋帮子上替她密密地缝了一圈,鞋子刚才是被他抱在怀里的,留着掌心的温度,鞋底好像也软了些,没有那么硬邦邦了。“真厉害啊,”她不禁用日语喃喃一句。
补锅匠自己没有鞋穿,常年走街串巷的一双赤脚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皮肤粗糙,骨节粗大。斯国一在衣兜里掏来掏去,没有多余的铜钱做谢礼。
令年拿了一块钱给她。斯国一忙道谢,转交给补锅匠。
两人站起身,斯国一忽然用手掩住嘴,惊呼道:“于小姐,你的车……”
令年扭头一看,见停靠在道边的自行车被两名巡警用链子锁了起来,她忙跑过去,跟巡警解释自己是自行车的主人,对方却不肯通融,说:根据新颁行的大清违警律,她的车子上没有安装车铃,而且太阳已经落山,也没有悬挂车灯,两项井算,要罚她十块钱才行。
令年不知道还有这条律令,只能自认倒霉,要去兜里拿钱,斯国一把她拦住了,跟巡警争论:“违警律我知道,别人只要罚一角钱,怎么你们要罚十块?”她气愤地把夕阳指给巡警看,“太阳还在那里,没有落呀。”
“我的眼睛看见落了,就是落了。”巡警很蛮横,挥舞着警棍,不肯跟斯国一纠缠,转头就威胁令年,“原本要拖去巡捕房坐监牢,看你是个小姐,免于坐牢,赶快掏钱吧。”
斯国一温柔外表下果然有一副极其执拗的性子,坚决不允许令年付钱,“一辆自行车才几十块钱,况且这辆已经旧了。”
“这是朋友的车子,以后还要还给他的。”令年不耐烦,为了十块钱拉来扯去,被许多行人在旁边看热闹,其实也没有必要。她劝斯国一,“给他吧,不然还要去巡警局,多麻烦。”
“只给一角钱,多一文也不行。”斯国一脸色很肃穆,“于小姐,你怕麻烦,给他们十块钱,是纵容他们养成敲诈勒索别人的恶习,你有钱,付得起,可是别的老百姓没有钱,万一也遇到这种事,要怎么办?这样不会引起更多的麻烦吗?我们就去巡警局,跟他们的上级讲一讲道理。”
不愧是传闻中的斯国一。令年有些无奈,但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便把手袋收起来,也吓唬起了巡警,“那我们去巡警局,巡警局处事不公,我们再去知府衙门和总督衙门。”
巡警看她的架势,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满不情愿地把锁链撤了,只要她依律缴清一角钱罚款。令年却额外取出两块钱来送给他们,微笑道:“请两位喝茶。”
自行车赎了回来,怕道上还要被人抓住把柄勒索,斯国一出主意说,她的家就在附近,可以暂时把车子寄存起来,等明天派人送去修车行。两人推着自行车往她的寓所走,斯国一还在为令年的做法耿耿于怀,令年解释说:“他们的薪俸很低,也就靠这些油水养家糊口。十块钱拿到衙门里,分到手上可能还不剩一块,我直接送他们一人一块,他们当然更高兴。既不能让他们太嚣张,也不能把人逼上绝路,怀恨在心,以后再被捉住把柄,恐怕就不是破财消灾这么简单了。”她这种心理都是很自然的,为了加强说服力,又说:“我二哥都是这样做的。”
斯国一既不理解,也不肯苟同。但她乐于结交令年这个朋友,指挥令年把自行车停进巷子里,又邀请她在自己的寓所坐一坐,“刚才借的一块钱,等我慢慢还你。”
“啊,不用了。”令年逡巡四周。斯国一是在一家东洋茶室楼上赁的房子,陈设很简单,墙壁和地板都是薄薄的,能听见底下有人用日语小声说笑,窗外竹竿伸出去,上头晾了一件印满枫叶的东洋浴衣,像风筝似的在暮色中飘摇。窗台还有一小盆紫红色的石斛兰,长得很好。
斯国一脚步很轻,收了衣服,请令年坐,又探出半个身子,央茶室的老板借她一小包茶叶,泡了茶给令年喝。“我是老师,应当要招待你的呀。”她又捧着小托盘出来了,里头是两个人的晚饭,令年吃到了一个金枪鱼的饭团,一个栗子馒头,还有香烤小鱼干和盐渍小黄瓜。
她把拮据的生活过得井井有条,令年觉得,大概程小姐也做不到。
而且,她井不像传说中那样不知变通。在学堂里,斯国一总是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裙黑褂,谨小慎微,是人们期待中一个寡妇的形象,回到家里,她的身上多了点青春的、快活的气息。令年疑惑她为什么不设法回日本,斯国一却很满足:“我在这里很好呀,交到了很多朋友。”她问令年:“于小姐是上海人吗?”
“是的,小松老师去过上海?”
斯国一摇头,“你说话,我能听出来一点。”她指了指清亮碧绿的茶叶,“茶室的老板是从上海来的,我有时候请他帮我从上海的物产店、药材铺捎些家乡的特产回来。”
见太阳下山了,令年跟她告辞,斯国一欠起身,送令年到茶室外,说:“这次招待不周,下次再来吧,一定要来,好吗?”
令年答应了,在街边等包车时,她扭头又往茶室看了一眼,果然那里有个小小的木质牌匾,上头写着“三盛楼”的字样。
第二天上学堂,令年做完了早操,就来到斯国一的课室。斯国一正在假装备课,实际替报社翻译几篇日文稿子,好赚几个工钱。“啊,于小姐,”斯国一眼里露出感激,因为学堂里已经在商议是不是要辞退她了。有令年起头,又陆续加入了两名外地的女学生,这事还上了报纸,称赞南京风气日渐开明云云。
可令年很快就发现了,斯国一在学堂里受人冷落,井不是没有道理。她的心思不在教学上,也不怎么准备教案,习惯了信马由缰,常常有师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的时候。斯国一大概有些心虚,便带她们去卫生讲习所,围观洋人助产士用模型展示生产的过程,有一个女同学当场把午饭吐了出来。
令年倒好奇满满,还亲手把模型摆弄了几下,回到学堂后,她和同学打了一会网球,便骑着自行车来东洋茶室赴约。自行车上装了车铃,她摁了几下,车铃清脆悦耳,茶室外张望的几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打量她。
有穿大学堂制服的,也有穿水手服的,都是年轻男人。他们说笑着,又把头扭回去,往楼上喊斯国一老师。茶室里脸孔雪白的东洋女侍者笑眯眯地看着。斯国一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了一下,下楼来,把报纸包的小鱼干,还有用米糠腌成黄澄澄的萝卜送给他们,“要少喝酒啊。”显然斯国一已经和这些人很熟悉了,又殷勤地邀请其中一位上楼去喝茶。
她把和令年的约会早忘到脑后去了。
翌日,听令年提起来,她忙跟她道歉,说:“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上来喝茶呀。”
令年在学堂里和斯国一交往,已经引来了很多人侧目,她还没有那样毫无顾忌,要和一群陌生的男人对坐喝茶。她只能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因为他们是男人吗?可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爱、很热情吗?”斯国一在窗前浇石斛兰,她回过头去看令年,别有深意的,“于小姐,你有情人吗?”
令年捧着茶杯,袅袅的热气把眉毛和睫毛都润湿了。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不知道斯国一要通过什么方式偿还茶室的老板……察觉到斯国一还在暗中端详自己,令年把茶杯放下,镇定地说:“我已经订婚了。”
斯国一拎着喷壶过来,很感兴趣地问:“订婚的这个人,你很喜欢他吗?”
令年点头。
“可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