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闸门被砸得哐啷响,惊慌的呼喊一路自经堂传了过来。育婴堂还算偏僻,可阿玉很快也不安起来,“小姐,他们好像把门砸烂了。”她们三个是华人,尚且有点底气,洋修女已经吓掉了魂,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求上帝保佑。
蓦地一声尖叫,有人用洋话喊,有无辜的教徒被打死了。
觅棠一直默默坐着,至此,犹如惊弓之鸟,蹭的跳起来,“三小姐,咱们快走。”她奔到门口,不见令年跟上来,回头一看,令年正在抱摇篮里的婴儿。满堂的婴儿都嚎啕起来,简直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阿玉只苦于没有几百只手,急地直冒汗。
觅棠催促她,“三小姐,快走呀。”
令年刚才是一时着急,转了个圈,才意识到没法把十几只摇篮全拎走。她这会倒比觅棠还镇定些,又见洋修女还惊恐地躲在角落里,只好把婴儿又放回摇篮里,说:“他们只打洋人,程小姐,你先走吧。”
觅棠双脚定住了,焦急地看着令年——外头喊打喊杀的声音更近了,这些人已经被仇恨逼红了眼,不分是非,也不问缘由。觅棠把声音稳住,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懦弱,“你是于家的小姐,他们不敢伤你。我去你家里找人来。”
“程小姐,”令年把洋修女扶了起来,回头叫住觅棠:“我家太远了,没有车……你去上海总会大楼,找我二哥。”
不知是自恃身份特殊,还是真相信觅棠会搬来救兵,她叮嘱了这一句后,就忙着叫修女拿米粥来,一匙一匙喂给哭得最凶的婴儿。
觅棠飞快地离开育婴堂,外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懦弱可欺的百姓们,忽然变成一幅凶神恶煞的面孔,把捉住的神父和修女打得头破血流。觅棠奋力挤出人流,逃离了圣三一堂。
她虽然一路昂首挺胸,却是有些心虚的,因为左邻右舍的人都知道她是教徒,常和洋人打交道……在街头彷徨了片刻,觅棠下定决心,赶往上海总会。总会是英国商会的地盘,有领事公所派的巡警把守。觅棠才到门口,被红包头的印度巡捕拦住了,他用棍子敲了敲旁边的告示:华人勿入,女士勿入。
觅棠喘息未定,“于先生不在里面吗?”
“哪个于先生?”
“于慎年先生。我有要事找他。”
觅棠说的洋文,印度巡捕放松了警惕,放肆地岔开腿,询问她的来历。他身上有很重的毛发,一双眼睛格外的下流、贪婪。觅棠被冒犯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她拿出气势,“请你马上让我进去,我是于先生的……太太。”
印度巡捕了然地笑了一声,“没听说他有太太……”他正无聊,很有心情看一场好戏,便收起棍子,放觅棠进去了。
总会大楼里,有侍者不慌不忙地经过,也有人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吧台上轻声低语,一切都是轻松的、愉快的,好像刚才在圣三一堂的骚乱是一场梦。觅棠心里不觉平静了,脚步也慢下来,她目光在四周逡巡着,被领进了楼上的弹子房。
她一眼就看见了慎年。他背对着她,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正歪着头和人说话。
觅棠和他见的次数并不很多,但仅从那个姿势,她就认出了他。她走到沙发后,叫了声“二公子”。
慎年随意乜了过来,眼里露出惊讶。那个刹那,觅棠以为他不认识她了,等了一会,见他站起身,招呼道:“程小姐。”
他们两个声音不高,但说的是中国话,引来了室内不少人的瞩目。有两个洋人揽着女伴在球桌旁,手在对方袒露的胸口和手臂上随意地摩挲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觅棠意识到了,所谓女士勿入,是有例外的,他们只允许妓|女进来。因此慎年脸上露出那种意外的、疑惑的神色。他仍旧是客客气气的,即便怀疑她的来历,目光仍旧比在场所有的洋人要规矩。脸颊和手指上都很洁净,但气息中透着点洋酒和洋烟的味道,不明显,更像是纵情声色之后的一点余韵。
她能感觉到,他在这里比在于府要自在。
“二公子,”觅棠不情愿地斩断了这点暧昧,“有人在圣三一堂闹事……三小姐还在里头。”
慎年的脸色瞬间沉了,抬脚就往外走,觅棠忙追上去,跟他解释教堂里的情况。“他们要打洋人,关她什么事?”他突然变得蛮不讲理,不仅不道谢,反而埋怨觅棠:“你不是教徒吗?怎么把修女丢给她了?”
觅棠被他责怪,语塞了一下,随即脸色冷了,“二公子,我是信教,但也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没有义务要抛却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她站定了,固执地不肯往前走,眼里溢出泪,“我本来可以回家的……”
“对不起,”慎年立即说,潦草地看了她一眼,但语气缓和了,“程小姐,外头不安全,你先待在这里吧。”他在楼上有间客房,叫人领觅棠去,自己来到吧台前,让侍者把电话给他递过来。
觅棠匆匆擦去眼泪,走到慎年身侧。她也平静了,是很关切的口吻,“二公子,要打给大公子吗?”
“不是。”慎年把话筒拿了起来,他短暂地考虑了一下,百姓在租界闹事,衙门里的官兵不方便直接涉入,巡捕房都被骂洋人走狗,要是在教堂露面,怕会更激起民怨。他打给了童秀生,请他遣手下十几个帮派兄弟来。
童秀生满口答应。他也是神通广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圣三一堂就涌进了一群短打盘发的街痞流氓,喊打喊杀的,倒把这些骂朝廷、打洋人的百姓给吓住了,丢下满地狼藉,各自散去。阿玉紧紧拽着令年,飞快走出教堂,见家里的汽车就停在外头,忙跳进车里。一关上车门,阿玉人都瘫软了,“天爷,刚才吓死我了,”慎年是家里的主心骨,阿玉见着他,顿时一颗心落了地,后怕地说:“二少爷,你不知道,刚才在育婴堂里,那些人要进来抓洋修女,小姐不让他们进来,我们用棍子把门顶了,他们就去砸窗子,还说要把我们烧死在里头。我们是中国人呀,他们怎么这么不讲理?”
慎年沉着脸。阿玉和司机在跟前,他没有多说,“走吧。”
车子缓缓驶出教堂街。令年回首往教堂门口看,有闹事的人不解恨,往铁闸门里丢了几个火把,那还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眼神却是怨毒的,疯狂的,他嘴里嘀咕着,仿佛在说:烧吧,烧吧,把一切都烧尽,让战火点燃这片大地,把那些贪得无厌的、冷酷无情的人,连同这个腐朽的王朝,罪恶的国度,全都烧成灰烬,如此我们才能获得新生,得到自由和尊严。
这就是革命党吗?
令年深深吸口气,把头转了回来。她凌乱的发辫被汗打湿了,玉色的绸衫上沾了些不知是婴儿口水还是米粥的痕迹——是劫后余生,又是初初踏入了这个凶险的世界。
慎年忍不住把她肩头的辫子拂开,手在她脖子里碰了碰,那里有血液在汩汩地流着,是紧张,也是愤怒。“怕吗?”他问。
令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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