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慎年走了,洵郡王又把犹太人送来的船舰册子拾起来,他那侍卫窦筱泉也凑上来看,两人挑挑拣拣的,选中了一艘最贵的,郡王爷将册子一合,敲定了,“贵的好,他赚得越多,落在咱们手里的也就越多。嗐,最近都闹革命,端郡王在宁夏拉着哥老会要造反,他可是皇上亲堂伯。这朝廷还能维持几天呢?我也不知道,能捞一笔是一笔吧。”
正盘算呢,随从自外头走进来,说:“乱党进饭店里来了。”
洵郡王脸色登时冷了,“怎么混进来的?”
“不是混进来的,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那个姓陈的女的,还有其他几个同盟会的。”
窦筱泉恶犬护主,眼里凶光一闪,把枪掏出来,抬脚就往外走,卞小英等侍卫也忙跟上,见汪兆铭的情人、南洋华侨陈四小姐穿着一身裙装,正揽着洋人翩翩起舞。窦筱泉往吧台上的香槟酒瓶就放了一枪,孔雀厅里骤然安静了,窦筱泉喝道:“乱党就在眼前,怎么还不捉拿归案?”
枪声一响,外头把守的租界巡警立即冲了进来,黄炳光按在腰间的配枪,看了看郡王爷,又看了看法国领事。
陈四小姐不慌不忙地把舞伴放开了,在场的女宾中,她是唯一的中国面孔,但说着一口流利的洋文,又落落大方,窦筱泉这一枪,让许多洋人怒目而视。法国领事同恂郡王道:“郡王,请让你手下不要在这里伤人。”
洵郡王沉声道:“这是刺杀摄政王案犯的同党,我奉朝廷的命令,要将他们捉拿归案。”
“刺杀摄政王的案犯被判了终身□□,案件已审结,没有其他同党,而且是摄政王亲自审的。”法国领事口音虽然蹩脚,话却说得清清楚楚,“郡王,你现在在法国租界,依照约定,要按照租界法律办事,陈小姐没有涉案,任何人也不能带走她。”法国领事一声令下,黄炳光只能率巡警们将窦筱泉等人包围,以防他要突然动手。
洵郡王恶狠狠地盯着陈四小姐,他明白了——这是刚才法国领事吃了瘪,有意放乱党进来,好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哼笑了一声,叫声窦筱泉,“把枪收起来,诸位自便。”也不去套房里躲清静了,就往孔雀厅旁边一坐,看谁敢跟乱党沆瀣一气。
这个女人胆子太大,精力太旺盛,看着她揽着洋人一圈一圈地在舞池里旋转,香槟一杯杯地下肚,四处招蜂引蝶,洵郡王渐渐昏昏欲睡……他烟瘾上来了。就算是对方亲手杀了他老子,他也顾不上了。打个哈欠,他起身了。
窦筱泉在他耳畔道:“我跟着她?”
“别,”郡王说,“这些人是冲着咱们来的,别中了他们的埋伏。”他阴冷地盯着陈四。他知道,这些人行刺,原本是冲着他来的,后来阴差阳错,把目标转向了摄政王。“咱们走着瞧。”他说,离开了孔雀厅,回套房去抽烟了。
窦筱泉还不甘心,在舞池边上盯了一会,走了回来。郡王烟抽得正迷,窦筱泉告诉他:“陈四和于二搭讪了。”
“说的什么?”
“随便扯了几句。于二没怎么理会她,她就走了。”
“算他识相。”郡王甩了甩头,眼睛睁开了些,“同盟会最近在到处募捐,想要凑钱赎汪兆铭出来。都是白费劲。”
窦筱泉道:“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那不正好吗?洋人说要按租界法律办事,我就不信,她要是在租界行刺皇亲国戚,朝廷大员,法国人还能说她没犯法吗?”
慎年离开礼查饭店,乘车回于家。香槟他没有怎么喝,头脑依旧很清醒。窦筱泉这个人,他听说过,康年刚才已经私下里告诫了他——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他老子是北洋第三镇统兵,当初在小站练兵时和袁世凯是莫逆之交,袁世凯被朝廷罢官以后,他的一群拥趸们也作鸟兽散。现在又攀上了郡王。
这些人不在上海刮下一层地皮,是不肯甘心了。他有点庆幸自己刚把钱庄都转手给了周介朴。
车子慢慢停了。慎年思绪被打断,他扭头看向深沉的夜色里。司机下去检查了,说道:“车胎漏气了。”
慎年摇下车窗看了一眼,眉头一皱,见两个人上来将司机摁住,陈四小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车里没有灯,借着窄巷里挂的美孚灯,她对慎年微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说:“于先生,别紧张,没人跟踪我。”她把车窗摇上了,说:“刚才在饭店里说话不方便,只好在这里等一等你。”
慎年一眼就看出陈四小姐两手空空,大概不打算威胁,只是利诱。他无奈地说:“陈小姐,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
“于先生知道,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营救汪先生。汪先生在狱中写的血书,报上都登了,于先生看过吗?”她从怀里珍重地取出血书,在慎年面前展开,上面用血迹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革命党人,或以身为薪,或以身为釜。薪于火中燃烧,其光熊熊,顷刻化为灰烬,是为革命之烈德;釜于水火之间受尽煎熬,水不能蚀,火不能熔,是为革命之贞德。我辈为薪,君当为釜。”陈四小姐颤声念诵了一遍,这是个和令年年纪相仿、同样家庭富足的少女,脸上却满是坚韧和奋勇。
慎年不为所动,只说:“陈小姐,汪先生为了事业献身,我很钦佩他,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也实在无能为力。”
“于先生,你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你是邝中堂的女婿,”陈四不甘心,邝中堂是力主要将汪兆铭严明典刑的朝臣之一,她说:“我们会里的朋友们商量过,原本想挟持你,逼迫邝中堂放人,可我相信于先生接受过文明开化之风,有志之士不应该被这样野蛮的对待。”
“那你们想要怎么办呢?”
“我们想要买通狱卒,换一名死囚进去,放汪先生出来。只求于先生在你岳父面前代为求个情。汪先生一出狱,我马上陪他去日本,朝廷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慎年摇头,“陈小姐,摄政王为安抚人心,已经判定汪先生□□,不会杀他。可他一旦被放出来,还有没有命在,我不知道。徐锡麟刺杀恩铭未成,后面是什么下场,陈小姐知道吧?我听说你们内部,意见也并不一致,刺杀会内成员的也不稀奇。”陈小姐大概想到了徐锡麟之死,眼里露出惊恐之色,慎年把血书看也没看一眼,递还给她,“过两年等事情平息,你再设法救他出来,兴许更稳妥。陈小姐如果需要钱,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两万元的庄票,原本是今天预备给洵郡王的,可惜洵郡王的胃口比这个大得多,慎年把庄票给了陈四,“我祝你们一切顺利。”
陈四小姐是理智的,虽然被慎年拒绝,仍旧接过了庄票,跟他道声谢,脸上却露出了被迫与情人别离的痛苦之色。她说:“于先生,抱歉你的车坏了,让我这两位朋友送你回府上吧。”
“不用。”慎年叫司机连夜去汽车公司,找人来修车,自己推门下车。夏秋之交,夜里已经有凉意了,他就在这风云诡谲、杀机四伏的夜里,孤身一人步行回到于府。
作者有话要说: “炭火”一说取自汪某《革命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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