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声忽然听到了流水声。
他下意识低头,只见一座座高耸的青玉台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蔓延过来的虚幻长河。
河水中漂浮着枯冷的白骨与低泣的魂灵,有一株株瓣若丝缕的殷红花朵,自水底缓缓生长攀爬,蜿蜒彼岸,将水色都氤成血红。冰冷的死气无边席卷,几乎将天穹落下的星光尽皆吞噬。
有世家子弟惊得连连后退,避开高台边缘,仿佛唯恐坠落河中。
宴上众人皆神色变化,忧心一场大战一触即发,纷纷卸去了轻松之态,握住兵器,暗自戒备。
然而就在此时,似与裴信芳隐隐对峙的李由真却忽地低叹一声,开口道:“此祸不在我李家,只在李梧一人。以龙脉铸剑一事,李家不知。贫道无意欺骗诸位,后周天子剑在贫道手中已有数年,若真欲养出李家第二位游仙,也无需做出铸造新剑这等恶尽天下人之事。”
“李梧此举,自私自利,弃黎民百姓于不顾,穷天下而奉一人,已不配人皇之位。”
“今日,依大夏立国祖训与世家盟约,贫道宣告天下,废除李梧皇位,由镇守龙脉的三大世家三大门派共拟新皇人选。”
紧张凝固的氛围一缓,宴上却是更为寂静沉重,所有人皆震惊到茫然,对此极为难以置信。
北斗天竟如此轻易地妥协了?
后周天子剑当真在李家皇宫内,随手可缔造下一位游仙?
随口间废除一位人皇,又邀世家门派共拟新皇之事,是在愧疚示好,还是另有谋算?
李由真一番话,当真是太不可思议。
场内无数势力无数江湖人,都震骇莫名,不明所以,仿佛没见过这世间还有这般出招的,这让他们气势汹汹来讨个说法的举动,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
“李由真的话,信一半就行。她可算不上什么好人,也太死心眼儿,一辈子都是为了李家而活。活得不分善恶,不论正邪,只求李家绵延千年。”
旁边一直偷听着楚云声与谢乘云窃窃私语的一名白胡子定丹老者眯着眼睛,低声说道。
楚云声神色微动,明悟了老者话里的意思。
李由真并不是不想保李梧,也并不是当真不知道自己随口废除人皇一事会令天下震惊诟病,而是为了李家,为了李家的皇朝,她不得不做出如此选择。
谢乘云闻言看了老者一眼,见老者模样,眉梢微动,似是有些诧异,只是未曾表露明显。
“龙脉已枯,山川大河逐日显现败亡之势。往昔千里沃野,不日便会寸草不生,眼下奔腾江河,即将大旱或泛滥。天下灾祸,岂是你李由真一句罪在李梧,不在李家,便能开脱带过的?”
世家之中有人目光闪烁,已然意动,但裴信芳却不听李由真此言,直接冷笑斥道:“你与谁去选新皇,老夫不管,但他李梧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不配为人皇,退位让贤,是理所应当的,你的处置,老夫不满意!”
李由真眸光微沉,道:“那裴庄主欲要如何?”
裴信芳冷然道:“老夫只求三件事。”
“其一,凡参与李梧铸剑一事的所有人,不论是你李家嫡系,半步游仙,还是那些不值钱的含神走狗,眼线暗桩,都全数抓来,午门斩首,让天下人见见这捧怒血!”
“其二,李梧令老夫误断无垢山庄龙脉气象,于老夫下山后,入无垢山庄铸天子剑最后一段,杀老夫弟子,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必要擒拿归案,立地击杀!”
“其三,天子剑已成,龙脉损耗虽成定局,但并不是无法补上一补。待擒到李梧,将新铸天子剑与其分离,重断此剑,分为九段。你李家也需拿出后周天子剑,也断九段,将两剑气息融合,重归九处龙脉,便算亡羊补牢,能救一分便是一分!”
“若北斗天能做到这三件事,老夫无话可说!”
李由真沉然自若的面色冷了下来:“李梧纵有天大的罪孽,也曾为大夏殚精竭虑数十年,功过相抵,当留一命。裴庄主弟子之死,有李梧之过,难道便没有裴庄主之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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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信芳目光冷冽:“老夫的过,老夫认。李梧的命,老夫也要!”
李由真垂眼,抱拂尘而起。
裴信芳抬手,判官笔落于指间。
忘川河水虚幻冲刷,浪高数尺。
天穹星光明灭浮沉,浩渺无边。
危险的气息瞬间弥散,天门台上下人人变色,嗅到了金鼓齐鸣的激烈紧张。
赶在两位游仙当真动手之前,与郑家一般镇守另一处龙脉的并州单家家主从高台起身,苦笑劝道:“李供奉,裴庄主,您二位所行所思皆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轻重之处略有差异,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何必要生死相搏?”
“若在这里动起手来,上京大阵激发,或能保全大半个皇城,但我等这些无辜之人可是要遭了秧了。”
裴信芳和李由真还没答言,楚云声旁边白胡子老者便又是嗤笑一声,看乐子一般道:“这单明心也不知道是真怕死,还是假怕死。若是真怕死,眼下这情形,却敢站出来劝架,不怕被这两人一掌拍死,若是假怕死,说出口的话却怂成这般,没有半点家主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