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怀泓虽为皇上,尚且年幼不能妥善处理朝务,经由先王遗旨与众臣力荐,萧太后开始垂帘听政,她的威信与地位日益加深,成为天下名副其实的最高掌权者。她摄政时期遵循先王的勤勉为民,使得温国越发繁荣昌盛,天下民心所向。 若那些故人们在世看到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温世昭八年灭萧齐统一天下,到头来竟是亡萧的公主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而此番预言随故人们逝去,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便是温国的皇太后萧韶君。 春夏秋冬,四季轮了又轮。 五年一晃而过。 永宁寺位于温国南边,被誉为民间第一寺,寺内座座庙宇建筑鳞次栉比,规模宏大。来烧香拜佛许下的愿十分灵验,天下百姓络绎不绝,永宁寺香火旺盛。便在此佛门静地,众多席地而坐的僧人当中,有个僧人趁师兄弟打禅偷偷溜走,来到庙宇后院的梨树下,睡在了悠扬钟声。 她盘腿而坐,闭着眼睛靠在梨树的躯干上,好像正在做什么美梦,唇角微微勾起来,脸上流露出些许的暖柔笑意。身穿的灰色僧袍下摆被她随意扎在腰间,两手的衣袖挽至手肘之上,白皙的右手臂露出一条从手肘到腕间的狰狞伤疤。她那光亮的头顶早被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她看起来像僧人的形容,这般淡然随意的姿态与寺内僧人又大不一样。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抿抿嘴唇还是未睁开眼。顾双凰蹲下身,抬手轻轻拂去落在她肩膀的梨花,看到她眼睛睁开,“睡醒了?” “没醒,我还要睡。”她轻哼一声,把头一扭转背过身去。 顾双凰无奈地笑了笑,挪了几下脚步蹲着与她面对面,目光落在她右臂的刀疤顿了下,抬手边帮她挽下衣袖边道:“你身子骨娇弱,刚醒没多久实在经不住折腾,还需要静养,你就乖乖听话留在这里,养好了身子我再带你去闯荡江湖好不好?” “不好!”她瞬间睁开眼,攥着顾双凰挽衣袖的手腕,“双凰,我又不是真的僧人,为何要留在这里,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还俗?” “等你头发长出来。” “那长不出来怎么办?都剃好几次了,长出来的还是白发!” “好了,不要着急,头发迟早会重新长出来的,你呢,就先养好身子再说,乖乖听我的话。”顾双凰挽下她双手的衣袖,把扎在腰间的衣摆也褪出来抚平皱褶。 她不情不愿“哦”了声,皱着眉头,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脸上显出迷茫的神色:“双凰,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一直做奇怪的梦。” “又胡思乱想了吧?” “不是胡思乱想。” “那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我梦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突然痴了痴,随之变得暗淡无光,她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记不清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顾双凰幽幽叹口气,扶着她站起身,轻轻拍掉落在她身上衣袍的梨花与沾染衣袍的尘屑,“走吧,回去了。” 她自然去牵顾双凰的手,顾双凰反手握着她,刚出了后院,她突然一拍光亮的后脑勺:“对了,我又把名字忘了,我叫什么来着?” “呆子。” “我叫呆子?” “温世昭。” “想起来了!温世昭!” 她总会把自己的名字忘记,记性出现偏差记不住很多人事物,也把以前的记忆给忘了。温世昭昏睡五年之后,前不久才苏醒过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记忆出现了混乱,有时能认出顾双凰是师姐,有时也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极少时候清醒,大部分处在一种混钝的状态。 当年从王宫消失,顾双凰没有按照温世昭的嘱托将她的遗体火化,而是藏在了永宁寺。当得知温世昭驾崩的消息,她看完了锦囊所托,知道温世昭与温玉祁所中同毒,并没有马上赶去王宫,而是与师父商量对策,师父交给她一枚寒冷之物,这才迅速赶来王宫把温世昭带走。 无论是静止的脉搏还是停止的呼吸,皆没了活着的迹象,温世昭名义上是真的驾崩了。只是体内的毒性催化着脉络发生了变化,已经成了体内的一部分,进而陷入半死半活的无知人。师父与师叔强行渡了自身元气给温世昭,再用药物把毒逼出体外,半死半活的温世昭躺了四年,这才渐渐恢复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已是万幸,温世昭身子骨极其孱弱,经不住任何折腾劳累,若不是当年中毒之后深知不久于世便执意不惜一切安排后事,让本就虚弱的身子因了日夜操劳伤个彻底了,这才导致两年丧了性命。也因了温世昭的故意隐瞒而错失良机,即使寻到解毒之法也无济于事。 好在发现及时,顾双凰没有遵从温世昭的旨意一把大火将她烧了,五年细心照顾半死不活的她。 苏醒过后伴着各种遗症迸发,她浑浑噩噩的,要么坐着发呆,要么就是一睡好几日不醒。那双腿残了十五年了,痊愈得倒是不错,不用再坐轮椅也无需拐杖撑着。 等她清明些了,精神气足了不再昏昏欲睡,顾双凰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提议,连哄带骗将她的满头白发落了地,入永宁寺为僧,拜在主持师叔的门下。借此机会暂住于永宁寺隐去身份,在佛门静地好好调养,也好在佛祖旁边修身养性。 主持师叔是个得道高僧,也是温世昭母妃的师弟,他见着温世昭的第一面就说她与佛有缘,欣欣然同意她在永宁寺落发为僧,还以她的佛门弟子身份考验她的悟性并教导她。只是终究不是佛门中人,温世昭对佛不感兴趣,老是趁师兄弟们敲木鱼念经偷着溜走,不知从哪儿喝了口酒,心里惦记上了,想着法子寻酒喝破戒,发现了就得挨一顿师叔训斥。 师叔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子,一直想把温世昭送进佛门,温世昭倒是辜负他一番心意,屡屡破戒,屡教不改师叔也当着众僧护着她。 寺院戒律对温世昭根本没用,众僧看不下去她这般堕落,逮着她就要说上一顿佛家大道理。温世昭依然我行我素,混在他们中间打太极,久而久之,师兄弟拿她没办法,谁叫师父宠着护着她,连头发也不用剃,光溜溜的头随着日子过去,重新长出来的乌黑长发已经过颈披肩了。 这日顾双凰正在收拾房间,有僧人急匆匆过来告诉她,温世昭又没有完成晚课,坐着坐着不见人影,不知道偷偷溜去哪儿玩了。 顾双凰当即放下手中东西,转身出了独院向旁边的山上走去。果然悬挂的树枝坐着一抹身影,在她旁边放着酒壶,落日余晖笼罩着她,清瘦的身姿好似散着淡淡的孤寂落寞,见她如此颓然顾双凰心知肚明,这是温世昭清醒的时候才有的形容。 听到脚步声走近,温世昭回头望过去,看着顾双凰来到身边坐下,这才唤道:“师姐。” “嗯。”顾双凰低垂着头,错开那双含着朦胧醉意的黑眸,她拿起空空的酒壶,“醒了?” 温世昭笑笑:“醒了。” “喝酒伤身,少喝些。” “你放心,我酒量很好,身子也健朗多了,何况明日醒了我肯定又记不得了。”温世昭双手相交枕在后脑勺,慵懒地斜靠在树干。 她的神色从容,声音与语气也是淡然的,好像记起曾经的往事丝毫不受影响。顾双凰看着她,犹豫着轻声道:“一直没有问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为何不去寻她呢?” 默了许久,温世昭望着垂落西山的太阳,眉宇间透出深深的疲意,她道:“寻了半辈子,寻累了,不想再折腾了,就这样挺好的。” “你真的愿意放弃?” “放弃什么?荣华富贵?皇位还是天下?这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该得的,放弃又有何妨。”温世昭勾了勾唇角,从背后擎出新的酒壶,打开往嘴里灌了几口。 分明是避重就轻,顾双凰摇头叹了叹气,“你消失这些年,民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你是紫薇星下凡,也有人说你羽化成仙了,他们皆以为你不在世上,这七八年以来,君儿却没有放弃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相信你真的是凭空消失。这就是你留给君儿的最后一线希望吧?你害怕她承受不住会殉情陪葬。” 温世昭不置可否,摇晃着酒壶低垂眼眸,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也过来了,该放下的也都放下了。她是一国太后,温国需要她,泓儿与静儿也需要母后,她有她的路要走,我不想打破她现在的生活,就让她带着一线希望活下去吧。” “你不后悔么?”顾双凰用力抓着温世昭的酒壶不许她再喝,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你不怕以你现在的情况,真的会忘了这一切,也会忘了她。” 温世昭怔愣了下,一根根掰开顾双凰的手指,顾双凰手指骤然收拢又将她的酒壶按住,她没了内劲挣脱不了束缚,索性换了策略,恳求她:“师姐,让我再醉一次吧。” “昭儿,你在逃避,也在自欺欺人。”顾双凰慢慢松开手。 “师姐你不懂。”温世昭举起酒壶猛灌着酒,企图以酒来麻痹短暂记忆造成的痛苦煎熬。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没想过还能活在世上,明明已经安排好了,老天非要跟她开天大的玩笑,以前被废手脚过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侥幸活了下来,依然过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多时两壶酒入了腹,浓郁的酒劲涌上心头,温世昭打了个酒嗝,涨红着脸扔下空酒壶,挪着身子向顾双凰过去,就像还在王宫的时候她喝醉了总寻着师姐的怀抱。 顾双凰见她摇摇晃晃,侧着身顺势让她依偎过来靠得舒服些。 温世昭两手抱着顾双凰的腰,额头抵在她的肩膀,披散的头发随风扬起来,挡住了顾双凰的视线。顾双凰看着她浓密发亮的乌发,吹乱的被她动作轻轻柔柔的抚下来,温世昭觉得很是舒服,再抬起头,眉眼间阴柔就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了。 她松了顾双凰的腰,拉着顾双凰的衣袖,眼中泛起醉意迷茫,轻声呢喃:“师姐,我可能不会再想起以前那些事了,等……等明日我醒了,我们一起闯荡江湖吧……” 顾双凰看着她醉醺醺的样子,神智已然是模糊不清了,拢了拢这人敞开的衣襟,扶着她站起来问道:“昭儿愿意随我闯荡江湖么?” “嗯……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好,我们不回去。” “师姐,我怕我明日会忘了,怎么办啊……我会不会忘了,可能真的会不记得了,忘了……” “别怕,不会忘得,就算忘了师姐一直都在你身边呢。” 顾双凰边抚慰着她,边扶着搂着她下山去了。所幸山下没什么人,若被其他僧人看到温世昭偷偷喝酒醉成这副模样,让师叔知道了,少不了又挨师叔一顿训斥了。 因了温世昭的特殊身份,她们居住的地方是独门独院,与其他僧房区别隔开来。顾双凰把门一关,谁也不知道独院里发生什么事。 顾双凰褪去温世昭的衣袍,盖好被子,俯身坐在床边,一手捂住她断断续续不停嘟囔着的嘴唇,一手蒙着她的眼睛,“不说了,明日醒了就没事了,昭儿好好睡一觉。” “师姐,我没醉……”温世昭拨开顾双凰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借力坐起身,卷起鬓角几缕黑发盯着看,摇晃着身子嘟囔道,“我居然还能长出黑发,可没有人陪我白头了……我不要什么天下江山,我只要她,可她从开始就不要我,一次次抛弃我……我也不要她了……” 顾双凰发怔地看着她,温世昭嘴里自顾自说着“不要她了”,眼睛半眯着,身子摇晃地越发厉害,连说几句后实在撑不住了,往后仰倒在床榻上,闭着眼睡过去了。 响起一声幽幽轻叹,到底陪了这人多年,她怎会不知道她呢。顾双凰缓缓抬起手,指尖落在那双俊逸的剑眉,拂过三十多载岁月未曾留下痕迹的眼角,贪恋这人光滑肌肤带给她的感觉,留恋不舍般来回拂过微薄柔软的嘴唇,落在她紧皱的眉间。 抚平了眉头,忽地又皱起来,顾双凰不甘心,抚了又抚总也抚不平她的眉。终究不是她心里的人不能带给她安心,睡着也睡得不宁。 夜幕渐渐降临,今夜月色看起来太过苍白,独院有人辗转反侧,王宫也有人难以入眠。 褪去暗淡,天边泛白了。每日早晨温世昭要去早课坐禅,顾双凰起床打好洗漱的热水,进入温世昭的房间叫她好几下也不应声。 顾双凰察觉不对劲,几步过来一看,床榻空空如也,被褥枕头也是一片冰凉,显然离开已久。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开也避不开,谁又能奈何。”顾双凰望着空床榻自嘲般低声念了一句,随后骑了匹快马出寺院寻人去了。 苏醒这两年她极少时候清醒,但只要一清醒过后的第二日又迷糊了就会做出异常举动,就像她现在的不告而别。一夜走不了多远,顾双凰沿着一条官道轻车熟路,半个时辰后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远远地看到熟悉的身影,她松了口气。 温世昭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嘴巴叼着根草,听到一阵马蹄声向她靠近,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犹如救命稻草的声音响起:“呆子!” “还不过来?”顾双凰又气又好笑地看着温世昭坐着不动,催促她几句,随后这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温世昭羞赧着脸,她看着骑在马背上的顾双凰,兴奋地几步跑过去拉着她的衣袖:“双凰,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我等你好久了!” “上来。” “哦。”温世昭偷偷瞥了一眼顾双凰阴沉的脸,抓着朝她伸来的手攀上马背坐在她身后,两手越过去拽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了。 身前的顾双凰半响不说话,温世昭知道她生气了,夹着马腹放缓马蹄的脚步,小声向她解释:“双凰,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我都忘了。” “你忘了,我没忘。” “那你跟我说说,我怎么会来这个地方,我根本不认识,我也不记得要去哪儿。”温世昭回头看了看脚下这条没有尽头的官道。 “这就是你选择的路,如果你一直走,就可以走到王城。” 温世昭皱眉:“王城?” “嗯。” “我为何要去王城?” “呆子,因为那里有你最重要的人等着你回去。” “最重要的人?”温世昭歪着头想了想,除了双凰对她很重要她想不起来还有谁,她问道:“为什么她等着我回去,不来找我呢?” “你想她来找你么?” “找我干什么呢?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见两个朋友么?” “她会武功还会医术,她可以保护你。”顾双凰眯起眼睛笑了,“我那两个朋友在北边,路途遥远,江湖人心又险恶,我们势单力薄,多一个帮手就多一份安全。” “那好吧,她叫什么?” “萧韶君。” “萧韶君?”温世昭挂在唇边念了好几遍,从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的声音不由得柔了几分,“好耳熟的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半个时辰后,回到永宁寺。顾双凰帮着温世昭沐浴更衣完了,换上干净整洁的僧袍,催着她去完成今日的早课,再缺席要被师叔训责,温世昭也不想听师叔念叨,吃完早膳不情不愿地去了。顾双凰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之后,嘱咐几位关系不错的师兄弟,在她不在这段日子,帮忙照料着温世昭的日常起居。 顾双凰离开的时候,温世昭正在大殿坐禅。明明是一片静寂无声,温世昭偏偏静不下心,旁的师兄弟闭目端坐凝志静修,她倒是闭目养神,俨然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不巧被巡视的子安瞧见,他拍了拍温世昭的肩膀,没好气地训道:“师弟,佛祖身前不许偷懒。” 这话一出,引起周围的师兄弟们低笑起来。温世昭背脊挺直,捻着挂在脖颈的佛珠双手合十,抬头看着子安师兄虔诚地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子安师兄,当着佛祖的面不能睁眼说瞎话冤枉一心向佛之人,那样不会被佛祖保佑的。” “你……”子安瞪她一眼,急忙向佛祖双手合十,“佛祖莫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温世昭抿着嘴唇隐忍着笑,师兄弟被这么一搅也没了心思。 好不容易做完了早课,师兄弟们拉着温世昭要去后山挑水却被子安阻拦,子安道:“顾师妹有事出去了,让你好好修禅悟道。” “她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