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为长盛君造梦的时候吃多了,到现在都没消化,腆着肚子在后院里晃尾巴呢。”傅回鹤说到这就叹气,“那么大只的兽了,一天天的还当小孩子,吃饱了睡。”花满楼于是笑道:“那你把尔书带来好了。”“嗯?”“今年家里的孩子都陆陆续续上了私塾,爹感觉空落落的,连带着黏得娘什么都做不了,把尔书交给爹教导教导,读读书,写写字。”“读书就算了,写字……?”傅回鹤的表情一言难尽,“它的爪爪抓的住毛笔么?”花满楼站起身从旁边的书桌旁边翻找了几下,勾出一片显然是被精心剪裁过的小兜递给傅回鹤:“娘亲手缝的,说只要尔书能让爹别老缠着她,她就天天给尔书做好吃的。”傅回鹤再度为花家的气氛和接受程度沉默,半晌,他迟疑道:“那要是尔书没忍住开口说话……?”花满楼一拍手,微笑道:“那爹应该就要教尔书背书了!”这样不得再多教一段日子?傅回鹤心悦诚服地拱手,决定立刻、马上、当即就去离断斋,宣布尔书的好日子到头了。哦,走之前,傅回鹤特地绕路去了一趟花五的院子,盘膝坐在房顶上,手中青玉烟斗的灵烟袅袅,满意地听了一阵房间里传来的喷嚏声和隐忍粗重的呼吸声。宫九好像挺喜欢痛感的?啊……那浑身痒到不行还动弹不得的感觉可真的是全新体验呢。相信九公子一定会喜欢。傅老板笑眯眯的想着,而后抬手划开空间裂缝迈进离断斋中。……刚到离断斋,屋外的檐铃声便响起,屏风上显露出金光。傅回鹤站在屏风前,侧首抽了口烟,轻轻呼出。轻薄的烟雾笼罩在他的身侧,而离断斋的大门处走进来一个身形微跛,面色苍白的男人。傅回鹤微微转过身,抬眸看去。来人的面容英俊,神情却似远山苍雪,冰冷孤傲中透着一种难以融化的阴郁,面色苍白,眸色漆黑,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漆黑的刀。那双握着刀的手不是世家公子的手,不是天之骄子的手,而是一个刀客的手。一个用努力、勤奋、血汗、不屈与执念累积铸造而成的以复仇为唯一执念的天涯刀客。他只能是傅红雪。他是一个江湖浪子,却不如陆小凤通透潇洒,不如楚留香风流倜傥,他会为感情纠葛肝肠寸断,为衣食住行心生愁肠。天下大气运者无外乎天纵奇才,身负有异,但傅红雪并不在其中。命运深深镌刻在他身上的只有痛苦与仇恨,他的天分远不及那些天之骄子,他甚至右腿跛足,身患癫痫,唯一值得傲然的刀法,是他十八年来一刀一劈苦练而成。跛脚平衡不稳,那就比别人更加努力去悟,更加勤奋地去练,癫痫发病在地上抽搐,在抽搐之后也会再度爬起,继续握紧手中的刀。一切的一切只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为父报仇,将仇人斩于刀下。傅红雪为复仇而生,也时刻准备为复仇而死。他不在乎自己的人生是否是一场既定的悲剧,他只在乎他有没有盛大而灿烂的燃烧过,他执着地抓住最珍视的那一点,甘愿为此付出一切。然而,命运却开出了一个玩笑。他的前半生依托为身为江湖大侠的父亲报仇而生,结果却在某一日得知,他并非那位人人得以敬仰的大侠亲子,而另一位天资聪颖,性情明朗的少侠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傅红雪的复仇就像是一场瑰丽而盛大的泡沫,轻轻一碰便破裂开来,让傅红雪只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可悲又可哀。万千世界有无数的浪子大侠,却唯独只有一个傅红雪。因为他没有常人难以匹敌的天赋,没有高洁端方的气度,没有宽容至圣的心肠,他只是一个复杂的,有正有暗,诠释着人性的人。如同孤寂驻守苍凉边关城的城墙边生长出的野草,不屈的,坚定的,顽强的生长而出。傅回鹤没有说话,傅红雪也没有开口。他们互相沉默着看着对方,眼中唯有对彼此冷静的打量。许久,傅回鹤抬手,向侧面一引,温和笑开:“傅公子,请坐。”傅红雪垂眸,手指紧握着那柄漆黑如墨的刀,顿了顿,在长桌前落座。傅回鹤放在桌面的手指轻点,另一只手中的青玉烟斗逸出轻烟,声音带着些散漫淡淡:“当年种种尘埃落定,傅公子既然已经看开往事执念,退出江湖隐居边关,何故会来此处?”曾经关于傅红雪的那场复仇闹剧已经落下了帷幕,此时坐在他面前的傅红雪已经走出了最艰难最困苦的时期,又有什么是想要通过与离断斋交易得到的呢?傅红雪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张了张口,眼底掠过迟疑,但最终还是缓缓开口:“有……一道声音,让我来这里。”嗯?傅回鹤以为又是那个小世界的天道,不以为意道:“它说什么?”“他让我来带走他。”在说出发表傅回鹤是真的觉得现在离断斋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上一个来离断斋直接奔着种子来,什么心愿都不要的,还是傅惊月家的那位皇帝,但人家好歹是天道披皮,知道怎么让傅回鹤好做,总的来说不用傅老板操心。但傅红雪这个……别的客人是用代价换取种子实现心愿,但傅红雪想要的就是种子,这心愿的价值就变得难以衡量。傅回鹤抽着烟斗想了半晌,他听不见种子说话,但傅红雪却是很认真专注地在倾听,时不时还会应一句,虽然每次都只是简短的几个字,但看傅红雪的神情,至少是有问必答了。傅回鹤听着,忽然开口:“这是颗夏至草的种子。”这棵以节气为名的草却并不如它的名字一样被广为人知,并不是因为罕见,而是因为它的随处可见。夏至草多生于路边旷地,或披散地面,或小心探身。它们生命力极其顽强,只要是能汲取到哪怕一点点的湿润,它们就能向阳而生,埋种发芽,开花结果。但不论是它们平平无奇的枝叶还是秀雅洁白的小花,在繁华的红尘中都显得过于平凡,哪怕一簇簇一片片的生长,都只是美景图卷上的添色,从不被人瞩目。所以夏至草的种子其实可以适配很多客人,但能来到这里的客人都是身负气运者,若是有选择,他们都会更青睐于独特的、更倾心的那颗种子。夏至……总会是被放弃的那个。久而久之,夏至便很少从灵雾池中出来,只是静静缩在池子里,在自卑与敏感中紧张成说话太多便会结巴的性格。但最开始的夏至,其实是很活泼开朗甚至有点小话痨的。夏至突然便不说话了。傅红雪看向长桌后静静注视他的傅回鹤,蓦地,他明白了什么。他的左手仍旧紧紧握着那柄刀,这可以保证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他想,他便能拔出他的刀。但他的右手却第一次有所动作。他抬手轻轻碰了下桌面上沉默的小种子,低声道:“没关系,我也是夏至草。”傅红雪也的确就像是夏至草一样,顽强而坚韧的生长着,从没有被人坚定决绝地选择过。一直在被衡量,被欺骗,被放弃。桌面上的种子一颤,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撞进傅红雪的手心里,在傅红雪愕然不知所措时,第一次任性地把自己藏进傅红雪的指缝里。还没有谈成交易的傅红雪有些尴尬地看向离断斋的主人。早有准备的傅老板叹了口气,有些沧桑。傅红雪虽然身负气运,但命运线却很是多舛,生活也习惯了清贫,傅回鹤之前定下的半副身家交易显然不能适用。但傅红雪的心愿又像是卡住了离断斋规矩的漏洞,他只是希望种子的陪伴,并不需要种子为他做什么,这让傅回鹤根本没办法从他身上取走什么。“算了,你带它走吧。”傅回鹤侧首抽烟,懒得看往别人手里钻的种子,“但需要签订一样契约。”“一,如若这颗种子想要离开你,不论是遇到了更好的契约者或者是回到离断斋,傅公子都必须无条件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