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松虞又随手买了两条丝巾,将彼此的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牌的照耀下,两人眼神都是如此水光潋滟。
她们经过了人声鼎沸的赌场。赌场的空气还是那样污浊,充斥着乌烟瘴气的人群。
尤应梦曾经跟丈夫去过赌场,但绝非这样三教九流的地方。她想要赶快离开,却发现身边的女导演停下了脚步。
“我曾经在这里,看到一个人死在我面前。”松虞低声道。
尤应梦一怔,接着才听到自己下意识的吸气声。
但松虞还在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对于她来说,这是一次故地重游。她曾经差一点就死在这里。
杀戮,死亡,尸体——这对于尤应梦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越听越心惊。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说根本是无法想象的。更不能想象的是,站在她面前的人,经历过这些,竟然还能如此镇定和平静。
只是或许这平静里还有一丝悲哀。
松虞说:“当时我就站在这个位置,看到那个女荷官死在我面前。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了她。”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自己发誓,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拉人一把,我也不想再袖手旁观。”
她说话的声音被迫混杂在赌场嘈杂的音乐里。有人在高声叫骂,有人在疯狂加注。而老虎机那纸醉金迷的灯光,也渐次地落到了松虞的脸上。但那双头巾下的眼睛,还是这样清澈。
这双眼转而看向尤应梦。
对方当然还在震惊和失语之中。
而松虞的眼角弯了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好了,回忆到此为止。尤老师,我们去下一个‘景点’吧。”
记忆的下一站,应该是一家廉价的女士百货商店。在松虞试图逃出贫民窟的那一天,是这家店里冷冷清清的美妆柜台救了她一命。
但她只是远远地看了百货商店一眼,就笑出了声:“看来今天没法打卡了。”
因为狭窄的店面里竟然站满了人——没想到入夜之后,这家店的生意会这么火爆。
松虞心念一动,突然又对尤应梦说:“你等我一下。”
接着尤应梦就看到她十分费劲地杀入重围,消失在那一大帮女人里。
闪闪发亮的橱窗,照着无数相似的、浓妆艳抹的脸。尤应梦极力试图在这群人里寻找松虞的身影,视线却被这些贫民窟的女人所吸引。
她们正在旁若无人地装扮着自己:有的撅着身子,挤在化妆镜前描摹唇线;有的扬起脖子,拿着好几条裙子在身上比划。
突然之间,尤应梦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羡慕这些女人。尽管她们活在社会最底层,她们的妆容如此拙劣,却活得很自由。她们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始的生命力。
过了一会儿,松虞终于费劲地从沙丁鱼罐头里挤了出来。
她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像变魔术一般,递给尤应梦一整包卸妆湿巾。
“你刚才大老远挤进去,就是为了这个?”对方迟疑地问。
松虞笑了笑:“我觉得你会需要。”
尤应梦慢慢地将纸巾接过来。
“你说得对。”她说,“我的确需要它。”
“——我早就想要把这愚蠢的妆容给卸掉了。”
抬手的姿势仍然是自然而妩媚的,但抹去妆容的动作,却罕见地粗暴起来。
尤应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卸掉脸上的一切屏障。
当然,这并非是愚蠢的妆容,而是极其精致的妆容,以至于她像个人偶一样,在镜子前坐了好几个小时,直到荣吕满意地点头,才终于算是大功告成。这妆容太过精致,太过完美,像一张面具,像湿透了的画皮,始终紧紧扣在她脸上,令她窒息。
但是这一刻,站在贫民窟黑暗的角落里,她终于远离了那些所谓的男性凝视,能够畅快地呼吸,用自己最真实的面貌。
“谢谢你,松虞。”她说。
她们又来到一个二楼的露天咖啡馆。
这再一次令尤应梦感到意外:她从没有想过,贫民窟竟然有这样惬意的地方。
从露台望出去,鳞次栉比的窄巷,繁华的集市,彩色的经幡……一切都尽收眼底。头顶网格般的小灯泡,像是一大丛满天星,在晚风中缓缓浮动。
服务生都已经认识松虞了,热切地向她打招呼,又微笑着问:“老样子吗?”
松虞:“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