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汀没听懂,显得很迷茫。护士觉得路汀的状态很奇怪,不太像正常人,于是上下打量他:“唐医生让我过来拿药的,你们不是同事吗”路汀让这道眼神压得喘不过气,摇头说不是。护士态度挺好的,但忙,所以着急:“那麻烦你让一下,我再去找找别人问问,唐医生等着呢。”“哦……”如今的路汀只能站在角落里,他不敢靠近了,有点焦虑,也逐渐烦躁。唐林深心有所感,他回头,看见路汀苍白的脸,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眉头紧蹙,叫了他一声:“小鹿。”路汀没听见,他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右手,许久未有的钻心疼痛卷土重来。唐林深起身想过去,被一老太太拉住了,问病情,问这问那。他涵养高,这又是工作,不能吵,却分身乏术。这个时候,扶曜来了,他挤开人群,吼了一嗓子:“一个个来!排队!”扶曜在村子里威望挺高的,大部分人都听他的话,排面十足,秩序好了不少。“唐医生,辛苦了,”扶曜给唐林深递了瓶矿泉水,“这里不像大城市的医院有叫号系统,大家都急,挺累人的,你多担待。”唐林深说没事,抹掉额头的汗,仰头灌下大半瓶水,回头发现路汀不见了,他登时魂飞魄散,冷汗热汗交替翻腾。唐林深要往外冲,“扶书记,我的人呢?!”扶曜拉住他,“雾屿把他带回去了,他们回水云湾了,唐医生,你别着急。”唐林深确实急了,他难得失态,又得强行稳下心神,对扶曜说了谢谢。思忖片刻,再度投入工作之前,他对扶曜袒露实情。“扶书记,他情况比较特殊,”唐林深谨慎斟酌,“我是说,身体方面的情况他不太能适应嘈杂的环境,今天是我大意了,不该带他过来。回去也好,麻烦温老板照顾他一下。”扶曜说好,他其实看出来了,但依旧没有多问。路汀被温雾屿带出逼仄的问诊室,直到新鲜空气从鼻腔进入,慢慢浸润五脏六腑后,他因恐惧引起的反胃才稍微平息下来不想吐了。“好点儿了吗?”温雾屿音调莹润,和风细雨,他攥着路汀的手腕没有松开。“好、好多了,谢谢……”路汀有些窘迫,他还是没学会怎么跟陌生人交流,于是胳膊开始发抖,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温雾屿适时松开了路汀,他笑着说:“乖崽,咱们回去,这里可没什么好玩的。”路汀确实想回去了,但不能一声不吭地走,他怕唐林深担心,“我、我去跟哥说、说一声。”温雾屿漫不经心地点头:“嗯,去吧。”路汀小步跑回问诊室,他隔老远就能听见里面的吵闹声,鼓足巨大勇气才敢推开门。唐林深比刚才还忙,他身边有一位女性,是乡诊所的护士,刚才跟路汀说话的那位,主要工作就是给唐林深翻译大爷大妈的方言。两人工作配合得挺默契。路汀突然失落了,心里特别沮丧,难过又显得矫情,他最后还是没进去跟唐林深说一句话。路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如今恐惧的不是沸反盈天的人群,而是自己与唐林深的格格不入。路汀退后两步,离开了问诊室,让唐林深的同事替他带了句话哥,我先回去了,别担心。温雾屿臭毛病犯了,不想坐车,拉着路汀走路,大路不走,偏走山路。路汀情绪低落,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呼吸又轻,存在感太低了。温雾屿如果不仔细看,他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鬼,人怎么不见了。“乖崽,”温雾屿没话找话地搭讪,“你叫什么名字?”“路、路汀。”“小路。”路汀吓了一条,这称呼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不习惯,“什么?”温雾屿挑眉,没参透路汀这反应的意思,“路,哪个路?”路汀心神不宁,问什么答什么:“道路的路,你、你可以叫我汀汀,大家都、都这么叫。”“解释得挺详细啊,”温雾屿似笑非笑,“好的,汀汀。”路汀觉得温雾屿的声音好听,他稍微回了神,小心地往身上看,温雾屿的造型挺别致的。他手持盲杖,东敲一下,西戳一戳,一路撩草树枝,就是不往地面上探路。温雾屿跟玩儿似的,仿佛拿这根棍子就是为了摆个好看的造型。哦对了,温雾屿换了副墨镜,跟昨天的款式不一样了。“汀汀,”温雾屿突然开口问:“你能扶我一下吗?”“啊?”温雾屿轻笑,伸手在空气中胡乱一挥,“我真是个瞎子,看不见路,你在哪儿呢?”路汀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不那么紧张了,他局促的伸出手,顿了顿,还是没敢碰温雾屿。温雾屿无所谓,脸上还是挂着笑,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路前方有个坑,很大的坑,温雾屿好像真没看见似的,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路汀着急了,话说不清,急忙往前跑,拉住了温雾屿的胳膊。“小心!”温雾屿微微偏头:“嗯?怎么了?”路汀说:“前面有、有个水坑。”“哎哟,”温雾屿佯装惊恐地拍拍胸口,“吓死我啦。”“……”路汀无言以对:“你、你是在哄我吗?”“没有哄你啊,我一个残疾人,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哄你做什么,”温雾屿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他柔和地对路汀说:“汀汀,谢谢你呀,真棒。”天竺葵路汀小心扶着温雾屿往民宿走,生怕把人磕着碰着了。他在那句‘谢谢’中生出了一股使命感,挺郑重其事的。温雾屿给路汀瞎指路,两人在山里来回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愣是没走出多少路程。路汀欲哭无泪,暂时忘了早晨的沮丧,他说:“温老板,你、你别迷路了。”“嗯?”温雾屿显得挺无辜,“我看不见路啊。”路汀没遇到过这么不靠谱的人,他想唐林深了。“累了,先休息会儿。”温雾屿把手一撒,摸到一棵树,靠着树干悠然自得。路汀一直在观察温雾屿,他在特殊学校见过不少身体有缺陷的人,没有一个人像温雾屿这样,说不上是不是乐观,但他瞎得相当乐在其中。“温老板,”路汀欲言又止:“你……”温雾屿好像知道路汀要问什么,他叹气,“我现在是真的瞎,不骗你。”路汀说哦,他太累了,五味杂陈的累,这会儿能在温雾屿面前放松片刻,他把这些归结为同类。“温老板,我怎么出去?”“不担心。”温雾屿笑了笑,不知从哪儿捏出一只哨子,悠长细狭的声音传遍整个山谷,像某种召唤,“马上就能出去了。”路汀一放松,又想起唐林深了,他如今这种强烈的消极感在城市里没这么明显,却经过山高水长的洗礼,格外敏感了。敏感来源于心态的变化,人只要稍微贪婪一些,想要的东西多了,许多问题就会接踵而至地浮出水面。路汀现在不得不面对这些,不论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因素,他跟唐林深的差距一直存在,且越拉越远。路汀不知道该怎么跟唐林深沟通,而这种心思自己闷着也只会变成沉疴旧疾。周围安静,偶有虫鸣鸟叫,路汀想的心烦意乱,越陷越深之际,被温雾屿揪了出来。“汀汀,”温雾屿问:“你跟唐医生是兄弟吗?我听你叫他哥。”路汀木讷地摇头,说不是。温雾屿的墨镜往鼻尖滑下了一点儿,“那是朋友?”路汀很轻地嗯了声,被蝉鸣盖了过去。温雾屿全当没听见,他继续往下说:“不论是什么关系,在自己脆弱的时候,应该是能从对方得到良性帮助的,而不是弥足深陷,奢求他来看你一眼。”这话太深奥了,路汀没这么听懂。“什么?”树荫下的阳光斑驳又灿烂,温雾屿偏头转向路汀,焦距却落在别处,他说:“汀汀,我觉得你们挺好的。”“挺好?”“特别融洽吧,这很难得。”温雾屿笑了笑,收起了混不吝的慵懒,“我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相处,哪怕是最纯粹的那一种关系,如果跨越不了差距的鸿沟,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更别说日久相处的将来了。”路汀听进去了,他怯生生地看了温雾屿一眼,没有产生任何眼神交流,压了小了不少,他问:“可如果、如果不是纯粹的关系呢?”“那就看你自己在乎多少了,”温雾屿不疾不徐地说:“我以前也有这种困惑,觉得自己很糟糕,身体不正常、思想也不正常,喜欢月亮,又碰不到月亮,他太皎洁了。可后来,月亮就在面前了,你还要挖个洞继续往地底下躲吗?”路汀听得眼眶酸涩,鼻子也酸。“不论什么关系,如果心生隔阂又闭口不言,那到了岔路口的选择只会越走越糟糕。对方真心待你好,就不要举棋不定了。”温雾屿顿了顿,又接着说:“自信是自己给,要是承受不了,转身看看,你想把真心捧给谁?”路汀的真心已经给出去了,他不敢承认而已。温雾屿看出了路汀的窘迫,他把鸡汤端出去了,道理也说明白了,至于怎么领悟,那是路汀自己的事情。许久过后,阳光从侧方转到头顶,正午了,路汀才慢慢嗯了一声,他说:“我知道了。”温雾屿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矫气的毛病犯了,被虫蚁烦得不行,又吹了声哨子,不远处的草丛有动静。温雾屿不是南方口音,倒是跟路汀挺像的,他嘬嘬两声,说:“旺财,来。”一只拉布拉多钻了出来,嘴里叼着牵引绳送到温雾屿手里。温雾屿伸手摸不到路汀,“人呢?”路汀还惆怅呢,冷不丁没反应过来,“啊?”温雾屿招招手:“乖崽,回去了,过来,扶着我。”路汀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看着温雾屿的手,他确定了,温老板是真瞎啊。唐林深忙了一上午,总算把大爷大妈们都送走了,下午能闲一点。他看了眼时间,快一点了,午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乡诊所的护士姓杨,都叫她小杨。小杨送了盒饭给唐林深,说一起吃。唐林深没看见小杨的表情,他也没心思吃饭,脑子里想的全是路汀,正好扶曜过来了。“阿曜,我回去一趟。”扶曜点头,“行,我跟你一起,我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