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大,或许是我的语气里的质问和不甘太明显,路人都侧目看我。那头他的声音依旧清冷自持,像是个机器一样:“你会出什么事?男子汉又不是小娃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顶立门户了!”原来,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山里失踪了五个月的事情。他醉心学术科研,和助理妻子志趣相投,哪里能分得出心思来关心我这个前妻生的麻烦儿子?我早该猜到的,刚才还抱有什么可笑的期待。他见我不说话了,自顾自地说:“我不准你放弃那个项目,你自己回去找叶老师。我都是为了你好,李遇泽,你脑袋放清醒一点……”“我能力不足呢?”我豁然冷声说道,“我不感兴趣了呢?我不想做了呢?你只想那个项目有多好,可再好也不适合你儿子!”“你少说废话……”他话还没有说完,我隐隐听到那头传来一道温柔轻缓的声音:“绍恒,到你出场了。”下一刻,手机里就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连给我说句“再见”的时间都没有。我放下手机,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这里是最繁华的地方,人流量极多,大部分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手挽手,有的相对笑着,各自有着各自的归处。形单影只的我身处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所有人与我擦肩而过,但没有一个人我能叫得出名字,我在这一瞬间竟热泪盈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我幼年时母亲丢下我出国的时候,我没有哭。我少年时独自一个人在家里,从楼上摔下来断了腿,没有人扶也没有人管,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可现在,我孤身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委屈和孤独。眼泪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想要来击败我。我不想在大街上哭,那显得我很没有用,丢脸都丢到人前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快步往小区里走。回到家里,我把东西随意地往沙发上一扔,把自己也随意地往沙发上一扔。我突地想起我没有买晚饭。饥饿感从胃里传出来,提醒我需要进食。可我躺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动也不想动。余光忽然瞥到了垃圾桶里扔着一个素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是沈见青留给我的香包。它之前一直系在我的脖子上,我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便把它这么带回了家里。我昨天把它取了下来,顺手扔进了垃圾桶。可现在,看着它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动摇。它就像是一个标志,代表了那段黑暗的过去。我应该截然与之划清界限,投入到光明灿烂的新生活中。可一个晃神,我竟把它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我在做什么?!我刚要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掉,可下一秒却犹豫了。把它留下,就当……就当是给自己留一个教训。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心理讲座弥漫的雾气笼罩天地,近处的树都披上一层白色的纱衣,视线再往远处移,便什么都看不清了。低微的能见度,让人恍惚间产生一种,天地间都只有这一座吊脚楼的错觉。我站在吊脚楼的长廊下,彷徨间不知何去何从。我应该往前走吗?还是选择留下?空荡的周遭让我没有安全感,但实际上孤独本身是我最司空见惯的东西。大脑里空空荡荡,我好像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事物,或者人。可我一时想不起来。我抚摸着吊脚楼的长柱,感受着长久的岁月在那上面留下的风蚀的痕迹,每一条细致的纹路都刺痛掌心。这触感是如此真实。我尝试着向下走,脚刚抬起来,还没有放到下一级台阶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遇泽阿哥。”我猛地回头,只看清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藏着沉甸甸的情意和不可控制的偏执。我的心脏剧烈地震颤两下,力量震得我胸口发痛。“沈见青……”我于刹那间想起了我遗忘的内容,也于刹那间意识清醒。“沈见青!”我在无边的夜色里猛地睁开眼睛。这只是一场梦。这又是一场梦。空气里隐隐还残留着我挣扎着喊出他名字时的回音。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我喊得太大声,把自己给吵醒了。这也是我从寝室里搬出来的原因。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次在寝室里大喊着沈见青的名字惊醒,然后对上室友们异样目光时的场景。他们未必发现了什么,甚至还打趣我是不是背着他们悄悄谈了女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莫名心虚。但这样的次数多了,他们也难免起疑。有人试探着问我。“沈见青是谁?我们学校的吗?什么时候一起约出来玩儿?”我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只说是外校的朋友。后来我决定搬出来,不仅是怕打扰他们,更是怕我在梦里喊出什么荒唐的话来。幸好之前我攒了钱,也找我父母添了一些,在离学校不远的市中心买了套可以落脚的小房子。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完全进入秋天,夜晚寒凉萧瑟。市中心的夜晚从不缺少灯火,我的房间临近街道马路,楼层也高,开窗就能俯视城市的夜景。楼下的霓虹灯把斑斓的光投到了房间里,屋里即使不开灯,也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东西。这和苗寨里便完全不同。那里到了晚上,就是绝对纯正的黑。我没了睡意,爬起来,凑到窗边,盯着遥远处大楼里朦胧的光。对面的大楼是一栋摩天商业楼盘,号称“可以在楼里安度一生”,集吃喝玩乐,医疗养老于一栋,里面甚至还有小孩儿的补习机构。因为时间久了,我已经看出了每一层楼的主要功能,也熟悉了那些一整夜不熄灭的灯光。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个我辗转难眠的夜晚了。说来可笑,我在苗寨里,在沈见青的吊脚楼里,在那些渴望自由的日日夜夜里,常能一夜无梦。可当我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当我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自由时,却反而夜不能寐。我总梦到沈见青,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全是他的脸。有时是他正常时候,但更多是他偏执发狠的模样,最多的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他狼狈地倒在地上,还在狠狠地威胁。这是一种很痛苦的体验。我越想要忘记他,越想要开启新生活,就越对这样的现状无力。我离开了苗寨,但我想,我并没有真正离开那片苗域。不行,得休息了。明天还有一堂很重要的讲座。我想着,躺回床上,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快点入睡。后半夜时梦时醒,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毫不拖拉地起身收拾了东西便徒步往学校去。今天的讲座是一位很有名的心理学教授主讲,主题是关于生命健康安全。学院要求大四学生全部参与,算做学分。我是第一个到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我就好像是一瞬间拥有了巨大的选择权,可以任意挑选心仪的位置。正当我选择了一个前排靠边的位置坐下时,前门突然被推开,走进一个高挑的姑娘。她留着齐肩的半长发,发间编着一根细细的银丝带。那丝带垂在她肩头,看起来很乖顺,也很熟悉。我有一瞬间的愣神,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那女生也没想到教室里有人,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学长……李学长,你这么早就到了?”我诧异道:“你认识我?”“在咱们文学院,还有谁不认识你吗?”那女生笑着,侧颊露出一个酒窝,“只是你不认识我罢了。”她一边说,一边熟稔地走上讲台,从包里掏出u盘,调试起了设备。她垂着脸,手上不停,嘴里说着:“我就说这个学生助理当得值,和文学院公认男神单独同框了!”我有些尴尬,这话不知道该不该接。不接显得很没有礼貌,但她话里的用词却实在夸张。气氛就这么冷了下来。正当我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又自顾自说:“这个时候不应该进入问我名字的流程吗?”她倒是自来熟。我只得顺着说:“那你叫什么名字?”女生立刻得意地说:“我是你直系师妹,我叫赵如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如故’。”赵如故。嗯,确实没有听说过,完全没有印象。说话间,阶梯教室里人渐渐多了起来,赵如故手脚麻利地点开讲座的资料,不卑不亢地组织起了我们这批学长学姐的入场工作,等待着主讲教授的到来。临到开场,教授到了,院里也来了其他老师。赵如故忙完了手里的活,弓着身悄悄来到我身旁,指着我旁边的空座,弯着眼睛:“李学长,我能坐这个位置吗?”我起身让座。主讲的教授很严肃,不苟言笑的,把一些常见的心理疾病常识传输给我们。“你们有的马上就要进入社会,有的或许会选择升学,不管走哪一条路,都不能忽略自己的心理健康。接下来呢,我要给大家介绍一种大家应该经常听说过的心理疾病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阶梯教室里立时响起了不小的讨论声,大家似乎对这种疾病有着非常大的兴趣,有的还在互相讨论着对于这种疾病的理解。教授高坐在讲台上,很重地清了清嗓子,教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名人质认同综合征。名字来源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市非常有名的抢劫劫持案……临床表现为被害者对于加害者非但不憎恶厌恨,反而产生其他积极的情感,譬如认同、感激,更有甚者会产生爱情。”他话音落下,阶梯教室里如炸开锅一样。大家对这种猎奇的,诡异的心理疾病下着自己的评价和论断。我在人声鼎沸中,却冷汗淋漓,如坐针毡。心像是泡进了深海里,沉闷闷地透不过气来。等到沸腾声渐小,教授才环顾着教室,冷声道:“大家是不是以为这种疾病很少见,很猎奇?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疾病。”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教授,对这个话题有着无限的探索兴趣。“比如,受到家暴却不肯离婚的妻子。在人前为自己的丈夫辩护,甚至认为对方是一时的糊涂。被霸凌的学生对于施暴者产生崇拜,甚至帮助他霸凌其他学生。中国古代就有为虎作伥的故事,这种心理现象很早就受到了我们的关注。”同学们都露出恍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