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夕恒借过小姑娘手机,翻着“果粒程”帐号所发的视频,一百多个视频,每一条都是“寻找视频中的男生”…… 小姑娘蹲在沈夕恒身边,“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我没带纸巾。” 小姑娘叫饶郦娜,是过来做腿部手术的,听完沈夕恒的故事哭得比沈夕恒还大声。 “所以,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饶郦娜用力擦鼻涕,“我是真不想帮……” “求你。” “别求我,只恨我没能力,不然我一定要帮你,帮果粒程。” “现在就是在帮我,也在帮他,他能上大学不容易,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找我这件事上,他应该好好学习,过他平该平静的生活。” 饶郦娜同意了,“好,我下周手术,这几天还有空。” 沈夕恒趁哥哥睡着,跟饶郦娜一块儿出门,他们找到德国的一所学校,沈夕恒站在学校大门口,饶郦娜帮他拍照拍视频,回去后周饶郦娜把照片的视频私信给“果粒程”,告诉他:博主你好,你找的这个人在德国,我在德国的这所学校见过他。 程祈收到信息时正在食堂打饭,一份青菜,一份米饭,看到信息的他差点没端稳托盘,忙回信息:“您好,如果再见到他,能拜托您帮忙要他的联系方式吗?我想确定是不是他,拜托了。” 饶郦娜一脸为难地看向沈夕恒:“他好像不是很相信我说的诶。” 沈夕恒跑到离医院很远的华人超市,跟超市老板说明情况借用超市的公用电话打给程祈,那边只是短暂响铃一声便接通,沈夕恒听着程祈重重的呼吸声,演练了一下午的话语冰冷平静:“程祈,别再找我了,我们一家移民了,我不会再回去了。” 电话那边呼吸声停了一瞬,程祈没挂电话,沈夕恒也没挂。 两厢沉默,沈夕恒不知道说什么,程祈是不会说话。 最后,久到沈夕恒握着电话的手酸软,他说:“就不说再见了,应该没有再见的机会了,程祈,祝你平安。”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很低,很蓝,有和平鸽在飞,沈夕恒坐在路边,他不知道他哭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士停在他面前,递给他一包纸巾,并对他说了一句话,德语说的,沈夕恒没听太懂,只懂其中几个单词:“上帝保佑你,安好。” 一包纸巾被他用完,沈夕恒抬头看天,跟年少的自己说再见。“程总,您认识啊?” 亭山的七月,下雨的天数比出太阳的多,多到常常淋湿沈夕恒的梦。 此刻,他看着天气预报皱眉,明天还是下雨,每次下雨沈朝昀腰椎和腿骨都会痛。 沈夕恒开始想念海城,那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两兄弟在那里生活过两年,起初搬去海城只是沈夕恒无意的一句话,他说想去海城看看,那是一个朋友的故乡。 沈朝昀没有问他那个朋友是谁,只是说他也喜欢有山有海的地方,只可惜那里山好水好,工资更少,少到他们只能付房租和吃饭,不得已,沈夕恒哄着他哥搬回亭山,从年初一直居住到现在。 退出天气预报界面,群聊天记录一条一条弹出来,这个群叫“明天没有太阳”,群友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全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找个安静的地方平静的死去。 群友“剪了长发”在群里哭诉苦,她的妈妈总是跟她说家里没钱,生病怪她没注意身体让自己感冒,嫌她看病花的钱多,说的最多的话是让她省着点花,就连买稍微贵一点的卫生巾妈妈都要说她败家,冬天限制家里人一周只能洗一次澡,家里洗手间只能上小号,大号要去离家一公里外的公厕…… “剪掉长发”说:【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紧接着是一个又一个群友现身说法,一个比一个凄凉,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疑问: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沈夕恒看着火煲着汤,手机扔一边,对他而言活着的意义仅仅只是因为他还有未完成的责任未还清的债,人间不苦,但也不甜,沈朝昀比他更苦,他欠沈朝昀的,没还清之前不敢死,也不能死。 要说有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也有,很多。 邻居大妈做的芋头饺q弹滑爽,保安大叔用烟嗓唱的京剧绕梁遏云,小区门口那一整片的三角梅灿烂耀眼,去往地铁站那条路两旁的凤凰花热情似火,公司附近的天桥底下那几只被路人喂的胖胖的流浪猫憨态可掬,沈朝昀趁他睡着偷偷替他盖被子的样子很可爱…… 还有,记性中有个叫程祈的男孩,那个男孩经常出现在沈夕恒的梦里,他说:沈夕恒,等我来找你。 梦里总是美好的,程祈明明不会说话,更不会来找他,六年了,记忆里很多事早已慢慢模糊,唯独父母车祸和关于程祈的事清晰可忆。 不对,也有不美好的梦,只有关于程祈的梦是美好的。 昨晚又梦见爸妈,妈妈浑身是血,指着他,说后悔生了他,说他害死了一家人。 沈朝昀的声音打断沈夕恒浑乱的思绪:“汤滚出来了,你在那里站着干什么?” “走神了,哥,我去上班了,汤晾一晾再喝,有事给我电话。” 沈朝昀坐在轮椅上看着书,头都没抬:“不会有事。” 六年前沈朝昀在国外做了两次手术,康复一年才回国,只可惜神经严重受损,沈朝昀的腿没有完全恢复,腿部失力无法支持身体力量,偶尔能站立几秒,大部分时间依赖轮椅。 康复过程不能回想,尽是血和泪,一次又一次跌倒,又撑着站起来,两手磨的全是水泡,沈朝昀从来不叫苦,训练的时候从来不让沈夕恒在身边,只要沈夕恒在,他一定会发脾气,这两年能直立站起来,只是走路还有些困难,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学习,看书,学着做网站,在网上帮人代笔写文章,给公众号写文案,赚着微博的生活费,沈夕恒从不干涉他的决定,只要他活着就好。 沈夕恒在一年后回来继续上大学,那时他只顾着沈朝昀,忘记了他自己已收到t大的录取通知书,小外公亲自去学校找到学校负责人说明情况,请求不要打回学籍,保留学籍一年。 沈夕恒现在在一家智能电子设备公司上班,做最简单的工作,职务全称“办公室助理”,实际就是一打杂的,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到公司,一进公司门李姐塞给他一个文件封:“小沈,这个送到建设路76号建德大厦9楼,联系人和电话我发你微信,赶紧送过去,对方急用。” 找到建设路76号,建德大厦重新装修了,原本的灰白墙面贴上装饰玻璃,往来车辆,路边绿植,全都映在玻璃上。 来不及欣赏,赶紧上楼送文件,公司前台很客气,沈夕恒看向公司名,“晨曦医疗器械有限公司”,名字还挺大气。 下楼,沈夕恒沿着玻璃墙往大厦后面的公交车站走,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乱,他停下对着玻璃整理头发,太久没照镜子,差点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瘦,颓,没点精神样。 刚扭头,玻璃镜里闪过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一身西装的男人侧脸映在墙上,沈夕恒猛地心头一颤,他不敢回头,瞪大眼盯着玻璃,那人,很像程祈! 同样的侧脸,同样的走路姿势,沈夕恒只觉得一股异样的情绪只往心脏钻,“不认识” 自那日“疑似”看到程祈,沈夕恒开始有事没事往建德大厦那边绕。 这天下班,他拎着路过小摊买的栗子糕绕到大厦这边,对着玻璃墙的时候眼前一亮,那个人又出现了,那个像程祈的人! 沈夕恒刚想转身,正好那人往沈夕恒这边望,镜子里出现他完整的脸,有那么一刹那间沈夕恒以为他也看到自己,那张脸慢慢与记性中的程祈相叠,沈夕恒呆呆站着,不敢眨眼,不敢动。 他看着那个男人拿着笔在手里的文件夹上飞快的写着,他旁边身材娇小的姑娘跟在他身边细声说着什么。 沈夕恒像个小偷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大厦门口。 那是程祈,真的是程祈,虽然看到的时间不足一分钟,距离也很远,可沈夕恒敢肯定,那就是程祈。 他应该过的很好吧,体面的工作,温柔的爱人,健康的生活,沈夕恒想追上去,又怕打扰他,抱着栗子糕蹲下,眼泪落在地上开出碎裂的花,他以为没什么能打败他了,原来一直有。 程祈停在大厦拐角处,掏出手帕,递给周芊芊,言语极简:“给他。” “给谁?”周芊芊顺着程祈的目光看过去,瞬间明了。 周芊芊一直知道这位年轻的程总不爱说话,有时一天听不到十个字,最长的句字不过十个字,她接过,跑到沈夕恒身边,弯腰腰,伸出手帕,带着试探:“你好,先生,请问需要帮忙吗?” 沈夕恒胡乱抹眼睛,摇头:“不用。”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看起来很不好。” “没有哪里不舒服。”沈夕恒站起身,看到手帕没接。 周芊芊把手帕塞他手里,“不好意思,我没带纸巾,手帕干净的。” 沈夕恒接过,“谢谢,真的没事。” 周芊芊看着这个长得过分好看的男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夕恒擦了下眼尾,把手帕塞进口袋,这才抬头看向周芊芊:“吃栗子糕吗?还是热的,很好吃。” “不用不用……” 沈夕恒将栗子糕强硬塞到她手上:“我买多了,吃不完,别浪费,谢谢你的手帕。” “诶,你……”周芊芊抱着栗子糕追了几步,沈夕恒早已跑远。 周芊芊揣着两盒栗子糕回到程祈身边:“程总,手帕给他了,他人走了,这个栗子糕是他给的,你要尝尝吗?” 说完她打开盖子,刚准备下手拿,盖子又被程祈合上,“我吃。” 周芊芊嘴巴张成“o”字型,程祈已从她手上拿走盒子,“你想吃自己买,报销。” “程总,您是不是认识刚刚那位先生呀?” 程祈迟疑两秒,“不认识。” 回到家,沈朝昀坐在电脑前学习,他的学籍一直保留着,沈夕恒劝他去念大学,他不愿意,在家自学。 “站住,”沈朝昀转动轮椅,“哭了?” “谁哭了,才没哭。” “不想说不逼你,吃饭吧。” 沈夕恒跑进厨房,惊喜道:“哥你做饭了?” 沈朝昀这几年性情大变,以前那个沉静温柔的少年变得阴郁,不可理喻,也许上一秒还在谈笑,下一秒会把手边任何东西砸向地面,沈夕恒理解他,好端端一个人,有着光明未来的人,突然有一天躺在床上大小便都要人伺候,每一次擦洗身体,都是对他自尊心的一次凌迟。 沈夕恒第一次替他换尿不湿,沈夕恒哭了,沈朝昀也哭了,小外公躲在门口哭。 后来,换的次数多了,沈朝昀从开始的不适应,闪躲,到最后每次对沈夕恒破口大骂,骂他为什么要管自己,骂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去死。 沈夕恒从不来吭声,任他骂任他发泄。 等他打累了骂累了,沈夕恒会抱着他,说:“哥,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让我爱你吧,真的要死,也让我死在你前面。”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或许是真的怕丢下他一个人活不下去,沈朝昀一天一天撑了过来,并且一天比一天好,他开始接受现的的他自己,开始学习,开始好好生活。 周一,新的一天对于沈夕恒来说并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他新换了手机壁纸,自制的,黑色底,上面白色线条寥寥几笔画出风筝,只有风筝没有放飞线,风筝的右下角是一行白色小字:“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