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孔夫子开始,知识的扩散已经成了习惯,无法阻挡了。这种垄断也只是暂时的,从魏晋南北朝开始,寒门就开始反复试图冲击世家对权力的垄断,到了唐朝,传统世家其实已经换了很多轮,远没有东晋时那么夸张了。尤其是印刷术出现之后,学习知识变得廉价了很多,世家还想要试图垄断权力,面对的反对力量就越来越大了。”
“黄巢并不是个穷苦人,他家是个盐商,不会缺钱的。但那个时代,就算有这些,也无法爬上去。所以,科举失败了之后,黄巢就跑去造反了。这个时候,旧世族虽然还显得光鲜,但其实已经摇摇欲坠,连在地方上的根基,都基本丧失了。而和黄巢处境相似的人,却有很多,以至于各个藩镇都不愁招募不到人才。这种情况下,自然就是一戳就倒了。”
“和其他地方不同,塞里斯最不缺的就是人才。黄巢这样的人,我估计各个时间段都有。”郭康最后分析道:“只不过时势造英雄,这个时代,才能让他出名吧。”
“是啊。”欧多西娅叹了口气:“你看,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反抗才有意义啊。”
郭康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倒是脱欢有些惊讶地问他:“你研究得那么清楚啊?”
“我们自己就是世家吧,那当然得研究清楚了。”郭康反而比他还意外:“这都不琢磨懂,怕不是今后怎么完蛋都不知道吧?”
“那,你还研究出来什么了?”史恪也连忙问:“为什么中原的世家没有了,我们这边感觉倒还挺正常的?”
“他们这边的人不行啊,落后很多的。”郭康连连摆手,说道:“别说世家门阀了,他们这边,都还是血缘贵族时代呢。这帮人哪轮得到黄巢?他们缺的是孔夫子。”
“你看之前的希腊王朝不就明白了么。他们的高等教育其实很发达,在被欧洲人自己占领和破坏之前,整个地中海的文化中心一直在君士坦丁堡,这地方就是名副其实的文明灯塔。哪怕是十字军之后,君士坦丁大学和教会大学也一直开着,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呢。因为欧洲人自己,虽然也在拙劣地模仿,想要建立自己的高等学府,但也始终拿不出能取代他们的东西。”
“但是,和上层的情况相反,他们对于教育的普及,做得却很糟糕。整个国家的基础教育,还停留在很原始的阶段。有钱人还和古典时代一样,靠雇佣家庭教师来教育子弟。而在其他人群里,也就只有教会教育还在硬撑了。”
“这样一来,就算高等教育发达,也没法产生质变,对社会有什么推动。”他举例道:“你看,希腊人其实不缺官僚。大学里出来的人才,一直可以治理国家。但是,因为没有教育的普及,所以,能去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其实都是各个豪族的子弟。”
“这些人当了官之后,也是优先服务于家族利益。各个豪族实际上垄断了军权和政权,所以他们也有能力争夺中央权力,让国家陷入东晋那种状态。国家的状况,也完全看君主的个人能力。”
“要是像巴西尔二世那种,能压制不法贵族的人长期执政,国家就可以强大。反之,要是巴塞琉斯懦弱无能,就会乱作一团,甚至开始日常的内战——东晋的内战也不少,我估计也是这个原因。”
“想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也很难。说它很简单,是因为,整个国家、这么多的问题,归根结底,无非就是教育不行;说它很难,是因为,推行基础教育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全世界这么多文明,不乏古老悠久的,但迄今为止,也只有华夏人成功了。你看隔壁波斯,其实比希腊人还有文化,连官僚制度,都是希腊人学他们的。但是,波斯人也没解决基础教育的问题。到最后,他们的官僚,真的成了家族世袭垄断的‘文官集团’。可见,这件事的难度有多大。”
“我们现在,就在给他们补课呢。”郭康摊摊手:“欧洲民间的情况,连战国时代都不如。罗马的根基就在于军队,但按他们这个状况,连军队的组织,估计都做不好。”
“我朝建立以来,才开始在罗马推行基础教育。原因也很直接,因为我们最早其实就是给人筑坝、种田的,要是不进行简单的教育,当地人连怎么种地能种好都不会,连施工的图纸和各种指标都看不懂。后来,等规模大了一些,那些教育工作,也几乎都是我们借助军团来完成的,否则,都没人能进行文书工作,甚至都不认识军令。”
“一直到现在,在罗马尼亚的农庄,都是我们在用行政手段,强行推动教育,派遣退役的军吏去教书。说白了,他们这就是缺少一个孔夫子,而且也一直没人能补上。最后,只能让我们给他们补古典时代就缺的课。”
“我们这几个家族,之所以能维持下去,其实并不是靠割据和垄断官职,而是因为这边的人缺课太多。这种环境下,投靠我们,就能得到更好的资源。我们其实和汉朝那些世族一样,靠的是掌握一门经学来保持地位,只不过我们的‘经’比较杂,包括了军事、工程等等各方面的知识。而这些门生故吏,则围绕着我们进行国家管理,双方互利互惠——其实也是没办法,谁让这边的普通人,缺的实在太多了。这都几十年了,我们罗马的基础教育水平,也还是这个凑凑乎乎的状态呢……”
“相比起来,中原那边的基础实在是太好了。”他叹了口气:“我当初听古人感慨,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觉得是不是吹过头了。但了解了泰西的情况,才感觉这样的人真的难得。”
“是这样啊。我之前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总感觉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史恪承认道。
“多借鉴一下历史,总是没错的。”郭康评价道。
“当年孔夫子去成周进修,从周天子的图书馆里,抄走了一批作品。按理说,这本身就是违反礼制的,他却明知故犯,不知怎么说服了图书馆的管理者,把这些典籍传入民间。后来王子朝之乱,周王室的典籍从此散轶,这批带出来的部分反而流传开,成了后来的教材。”
“之后的诸子百家,很多都接受过儒家的教育。他们采用的文献,也都是源自周王室的经典。所以即使是百家争鸣的时代,大家的基本思想也是相同的,都在追求礼记所说的‘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后世历史的发展,也正是这个方向。而希腊这么多先贤、哲人,却始终没有做到。他们空有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却没有这一群文化上的‘盗火者’啊。”
“孔子和苏格拉底都没能实现政治理想,一个逃亡,一个身死。但荀子的徒弟们,却比亚里士多德的徒弟们,创造出了更加深远的影响。我在想,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
他转头对欧多西娅说:“你能想到黄巢出现的问题,对历史应该已经琢磨得比较深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要是历史经验也没法解决问题,孔子和苏格拉底都没教过怎么办呢?”欧多西娅问。
“那你自己研究啊。我不就也在自己研究么。”郭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