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寒没有在法华宝殿见到伊梦愁,而是在一处断崖旁看见?了她。
彼时小狐狸正坐在断崖上惆怅为什么是自己找对方,一回过头就发现一道伏在石桌上的背影。
穿着僧衣,干净整洁之中显得有些旧,长发被挽在帽子里,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头发。整张脸都埋在胳膊里,如果不是周围倾倒乱放的绿蚁酒,江远寒几乎都不会认为这是她。
江远寒从旁边看了一会儿,有点没法把她跟自己脑海中的那个伊梦愁联系起来。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子,渊渟岳峙地往她对面一坐,将她手边的那半壶酒顺理成章地移过来,随口道:“这种酸酒,你好像一概是不喝的……算了,此一时彼一时。”
他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没指望眼前这个醉死酒中的出家人能回应。
但还没剃头发的小尼姑真的被他叫醒了,无忧迷蒙地看着他,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半晌才道:“……怎么是你啊。”
江远寒怔了一下:不是说失忆了么?
他的目光掠过对方没怎么变的相貌眉眼,心?里有点懵,但还是继续了这个云里雾里不太明白的对话:“是我怎么了?”
“看来我又睡着了。”无忧捧着下巴,先是看了看江远寒,随后又看向?江远寒身后的群山背景,远飞的雁掠过晴空,“你总是在我喝醉了才来。”
江魔君没懂,他有一点儿迷茫,但为了表示自己深沉的城府,故而也未发问,只是高深莫测地听着,脑海里则迅速地转动着,再次估计了一下情况——自己应该不梦游,也不会梦游这么远来见伊梦愁,所以对方从出家之后就没见过自己了。
那就是这小尼姑的问题了。
此刻没有立场相左,没有武力威胁,江远寒也放下了陈年宿怨、放下了这么多次被这酒疯子逼到不得不战的境地,更是放下了气势,彻彻底底地显露出了自己真实而顽劣的性格。
“我?没见过你。”他连骗一骗都不肯,之前正正经经的坐姿也换了,懒洋洋地倒了杯酒,没问人家同不同意,“不是我喝醉了才来,是你喝醉了就梦到我。”
无忧盯着他看,有些疑惑怎
么今天他的台词不对劲,但她想了一想,道:“那我为什么不梦到别人呢?一定是你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江远寒跟着加码提问:“为什么的答案,你应该问你自己,怎么不是你心?里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两人说话甚无营养,可以说是小朋友斗嘴,只不过一个失忆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另一个反而乐于继续这种拌嘴式的对话。
无忧被“秘密”这两个字惊了一下,差一点脱口而出说“你怎么知道”,但她毕竟也在菩提圣境修佛修了一段时间,别的没修明白,但定力是真的好了很?多,此刻扼住话语,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江远寒被看得脊背发凉:“……怎么了?”
“我?没有秘密。”小尼姑整理了一下的僧帽,扭过了头。“我?也没有过去。”
你当然没有过去,你什么都不记得,你……江远寒顺理成章地往下延伸,思绪却突然一断,因为他发现自己默认了“没有过去”这个说法。
“但是我总会梦到你。”
江远寒心?里一跳,总感觉自己这个有夫之夫在这个情景之下只能落得一个被捉奸的下场,但转念一想,自己又报备过了,而且以自己的家庭地位,大凤凰只有跟他委屈的份儿……
他想着想着,这念头就有点刹不住车了,一边担心?正道剑修会不会介意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一边又洗涤心念,自觉立身清正、无欲则刚。
他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的,只是脑子开始跟着李凤岐的立场转,越琢磨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往日江远寒最挑剔的“君子”俩字,居然也能成为行事?准则的辅助了。
于是,江魔君面无表情地将石凳拉开了几步的距离,才道:
无忧:“……?”
“别说咱们俩关系不好了,就是关系好也得保持距离。”
无忧呆了一下,道:“我?跟你……关系不好?”
乃至到了如今这个对面而谈的程度,无忧依旧认为这是自己醉后的梦境,而眼前这个人,就是梦境之中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出现,却又让人追不上抓不住的影子,像是午夜梦魇一般缠绕着她。
可这种缠绕并不令人害怕厌
恶,而是令她隐隐有一丝期待。像是湖心?之下的水草缠绕着求死之人的颈项,竟然没有上浮的渴望。于是这个初入佛门不久的小尼姑,常常偷跑出来,煮泛酸的浊酒,酒水边的浮沫密密麻麻,像是盘旋环绕的蚁。
她涤去浮沫,明明记忆里没有喝过酒,却还是觉得这种酒劣质到了极限,可无论它的口感多么低劣,无忧都有一种成瘾的嗜好——说不清是对酒,还是对那个酒后的影子。
今日醉得太过了,让他回过头说了这么多话。
小尼姑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他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对方的话语放在心里,或许在她眼中,只有“他跟我?说话”这么一个动作带着具体的含义,而其他令人难过的话语,她都可以全当没有听见。
所以在江远寒给她抽象地解释了一下两人为什么关系不好时,发现这人根本没有听,而是趴在桌子上看他,忽然出声道:“我?总觉得我?一直在等什么人。”
她转移过目光,饮惯了美酒的道体原本可以化?解酒力,但如今她修为尽废,境界不存,只不过是凡尘寺庙之中的一个扫地僧人罢了,自然易醉,就算是偶尔觉得空落,摸一摸腰间,也不知道那里原本应该悬挂着什么,也不知道那把叫“百花杀”的软鞭流落去了何方。
无忧其实并非无忧,她满怀空茫、满心寥落,可偏偏神魂像是被狠狠地撕裂开了一部分,在与佛寺格格不入的同时,却又只有这样一个青灯黄卷的安身之地。
江远寒没有打断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