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寒真正来到幽冥界的时候,已错过了所谓“酆都鬼王”一家独大之时。
他坐在新建的简陋茶楼之中,周围两两三三地闲坐着一些年轻鬼修,无论是年龄、还是观测元神,岁数都非常小。而一楼大堂的雪白蜡烛旁侧,一个略显呆板、但功能俱全的纸人扮作书生面容,拍醒木道:“……那位积年鬼修大人,坐帷幕之后岿然不动,见旁侧三炷香燃至尽头,鬼气一荡,那恶徒登时抖如筛糠,两人于昏暗灯灭之际交战,战得……”
江远寒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脑海中颇有余裕地想着:我怎么不知道鬼鹤还有如此英雄气概?
两人来晚了一些,正是三日之前,那位假借佛子遗魂虚名的恶徒亲身扫荡幽冥界西南,原本无往不利,待到黑水狱之时,却蓦然受阻。
据书生所言,纸片城楼之上,“酆都鬼王”正滥杀立威之刻,一阵悠扬琴声从望楼之后响起,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天际风云交变,黑水狱连绵百里的冥府城楼轰然碎裂,连同望楼周边的诸多建筑一齐坍塌,“鬼王”受创败离,走前回首问“何人作祟?”,才留下鹤望星鹤先生大名。
别人或许认为鹤先生修为高深、运筹帷幄尽在掌中,是不世出的隐世鬼修前辈。但江远寒却大略料得中——鬼鹤的符篆之术果然巧妙无比、声势浩大。
只要提前布置,引君入局,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惊其败走。而自那日之后,西南诸多鬼修联合为盟,请鹤先生担任盟主,扯出了什么什么维护幽冥界安定的大旗……实则不过是为了手中权力不被侵吞而已。
就如同曾经的酆都茶楼纳善娘娘一样,“鬼王”这个位置空悬了这么多年,早已受到大多数鬼修的抗拒。而“佛子遗魂”这个说法,虽然有不少人将信将疑,但也成功蒙骗了很多本来就不够聪明的鬼修,可谓是流言如沸、几乎有些胆大的想要“叩问佛陀”。
只不过这些冤魂想要见菩萨,先不说见不见得到,单是这个想法,就如同给和尚准备素斋一般……提出的人要不就是脑子不好使,要不就是居心叵测、是佛门的潜在弟子。
江远寒喝了一口幽冥界里的特产,被这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茶水齁得咳嗽,他抬手掩唇,才呛咳了一声,身侧人就适时递上雪白丝绢。
他一时没注意,接过之后才反应过来,目光凉飕飕地看了过去,只见到黑发魔族低头将茶楼提供的茶推到一边儿,然后从容地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套瓷器、茶叶、玉瓶。
玉瓶水被魔气缭绕片刻,水沸而出。对方当着他的面,给他重泡了茶,然后徐徐待凉。
这做派简直是以魔界少主的内人自居,与寻常世俗中的随身爱妾无所别。
江远寒看得脑瓜子嗡嗡的,他盯着对方的动作,偏偏又在此处无法发作,他“忍气吞声”地接受了魔将的一番好意,缓和了被幽冥界风味荼毒的喉咙和味觉,才跟他道:“鬼鹤是我故交,一会儿你我悄悄离开,去那什么联盟里见他一面,聊一聊如何瓮中捉鳖。”
申屠朔面具覆颜,声色不动,淡如水地道:“什么时候的故交?”
江远寒:“……你的关注点不对。”
对方微微一怔,旋即恍然,连忙改正道:“理当会面。”
江远寒勉强满意,目光盯着对方身边绕来绕去的紫色玉珠,斟酌片刻,忍不住旁敲侧击道:“我父亲如何会把这种至宝托付给你看管。要是使用得当,这东西说不得就能再造一个半步金仙出来。”
申屠朔思考须臾,道:“魔尊……大人,这是对我的一个考验。”
江远寒更觉好奇:“考验?我父亲已经经年不理魔将历练之事了,他不过是个甩手掌柜。”
“不是历练。”申屠朔幽幽道,“虽说是保管,但倘若我能完成与魔尊大人的约定,此物便相赠于我。”
这倒是不太好索要了,江远寒想了片刻,又问:“什么约定?”
申屠朔却沉默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江远寒被他看得后背凉飕飕的,只好跟他暗中透露了公仪将军之事,只不过没有尽数说出口,又显示了渴求之意。就算是坏脾气的小少主,在有求于人之时,也不免伪装成好说话的模样,按着性子跟他好好地聊了一会儿。
只是对方的意思也很明显——只要你认了我的娃娃亲,有什么不好谈的?
但偏偏这个就没得谈。
江远寒顿时变脸,懒得理会对方,心里一边盘算着可有其他的法子,一边将茶水喝空,悄悄地起身离开茶馆,去寻鹤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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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夜,幽冥界西南鼓楼。
鼓楼周围点着无数雪白蜡烛,外罩着夜叉罗刹鬼形象的白灯笼。雪白对联悬挂满堂,周遭都是奇形怪状的诸多鬼修——因幽冥界包罗万象,长得未免不尽人意,有一部分还真就是申屠朔那张面具一般的脸。
羽衣黑发的年轻先生坐在堂前,静默着低头写字,等到堂下争论之时稍微抬眼注视,在帖子上记载两笔。他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似乎对早已割据林立的西南势力毫不动心,也懒得跟这些个鬼修、城隍、地灵多费口舌。
到最后,鹤先生只约定在此处与那佛子遗魂再度会面一战,他为堂下诸位压阵,却对自己想要什么一言不发,颇有分文不取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