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声呼啸,车内呼吸渐重,白芷仿佛也置身那兵荒马乱的城池之中,四处都是趁火打劫的乱兵,抬眼就是烧杀抢掠,原本悲苦的流民成了作恶的主犯,始作俑者隐藏幕后,借刀杀人,大义凛然。
所有人的恶都有原因,所有人并非凭空为恶,就连那祸首方良,也是在一次次失望中才变得愤恨恶毒,滋养那大逆不道的野心,但野心凝练为鲜血,又在风至和陆无事的讲述中幻化为实体化的血腥气,一点点弥漫车厢。
众生颠倒,修罗万象,杀人的,吃人的,吸血的,啃噬骨髓的,俱都幻化为六道里变幻无常的众生相,令白芷头晕目眩。
她自以为在边关看见鲜血,学会自保的武艺,就可以走遍天下畅通无阻。
在上官葵面前,她虽然嘴上没说,心里未尝没有一种优越感:我是见过世面的,而你虽然贵为晋国公世子,却是养在锦绣堆里的富贵花。
但此时此刻,她方才惊觉,自己那点微末的优越感,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她这点自以为不必倚仗父亲也能生存的本事在乱世之中什么都不是。
白芷设想自己站在上邽城中,迎面而来是不分敌我的秦州府兵,是抢红了眼从灾民变成强盗的流民军,她能做什么?她只能提起剑,挡掉几把冲她砍来的刀枪,杀掉几个欲对她不轨的匪徒,然后步步后撤,也许是躲入民居,也许是看不过他们对妇孺动手,最后葬送小命在此。
而长公主——
长公主他们,竟能从这样的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
相比起来,白芷那引以为傲的入宫冒险,在朝会上拔刀相助,出其不意拿下章梵等人,她自以为惊险的宫变,比起秦州
()当时,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还有王一。
那个貌不惊人的王一,竟是流民军首领。
本该死在那场混乱之中的罪魁祸首,却反倒捡回一条小命,出现在他们面前。
“凭什么?”白芷说话时,方才发现自己屏住呼吸许久,不由大口喘气,声音沙哑。“他凭什么能活着?”
即便他没有杀人,但如果不是他引领流民入城,无辜百姓也不会遭殃。
凭什么那些人都死了,而始作俑者的王一,却还能活下来?
“许多年前,秦州遭逢天灾,官仓都被上任牧守挪用清光,整座上邽城拿不出一粒粮食,当时方良刚刚上任,各方下属都来哭诉求助,他无计可施,只能亲自挨家挨户去敲门,找当地豪强借粮,却没有一户人家肯借。无奈之下,他只能趁夜去隔壁州府借粮,那些豪强世族记恨他借粮时强横,便使人到处散布谣言,说方良卷走了官仓粮食连夜逃跑了。”
陆无事缓缓道,白芷和风至听得呆住。
风至:“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陆无事道:“我们回京之后,郎君翻阅旧日地方呈上的奏疏和六部记录的卷宗,从中得知的。”
白芷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陆无事道:“后来,饥饿愤怒的百姓拥到郡守府,砸开了大门,进去抢掠一通,还将方良的老母和年幼的儿子拖出来殴打,他儿子因此被打成重伤,等到方良千辛万苦借了粮回来,看见自己遍体鳞伤的母亲和儿子,就惊呆了。”
这可能是后来他为何对世家下狠手的原因,但方良已死,罪无可恕,没有人会去深究一个反贼的心路,正如那些陈年旧事早已尘封在过往卷宗里无人问津。
白芷已经忘记询问此事与王一有什么关系,她被这桩陈年旧事彻底吸引住。
“这些百姓怎能这样?!”风至也怒道,“不分好歹,愚蠢之极!”
陆无事点点头:“他们是愚蠢,可他们饿着肚子,只想吃口饱饭,有错吗?同样的,那些流民入城,一开始只是为了饱腹。如果你认为百姓没错,那流民也没错,如果百姓有错,那后来他们被流民打砸,岂不也是一种轮回报应?”
白芷:“这、你这是诡辩!”
陆无事笑道:“这些都是长公主说的,我只是照搬过来罢了。”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狡黠,好像在说,你不是喜欢长公主吗,怎么能不赞同她的话。
“郎君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当人人都饱暖无忧,读书明理的时候,当然人人都理应知恩图报,通情达理,但若不是呢?”
但若不是呢?
白芷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