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沉默良久。
“我恨这宫里所有人,不止是陛下,还有章梵,我恨所有中原人。”
公主忽然道:“你身上有柔然人血统。”
宋今笑了:“是,看来殿下早就知道了,但我之所以恨你们,不是因为我的血统,而是因为我这一辈子的不幸,始于从柔然回来。若是我当初我留在柔然,日日为奴作婢,说不定早早就死了,也没有后边那些折磨,更不知道什么是苦,可中原人将我赎回来,偏偏又瞧不起我身上的血统,我干遍百工,就因为贱籍,永无出头之日,不得不作践自己,以残躯入宫,又在宫中受尽凌||辱歧视。”
他挽起袖子,露出上面斑斑痕迹。
有结疤的刀伤烫伤,也有鞭痕。
“我能出头,不是因为陛下赏识,而是因为我处心积虑,一步步从底层往上爬,好不容易留在东宫,又得知当时陛下暗中不满赵群玉,想与之斗法,这才找到一条出路。但这些伤口,每逢阴雨天,无时无刻都不在疼痛,它们无不提醒我,到世间走的这一遭,好苦,好苦。”
“殿下,您从出生就是人上人,您如何能理解我的痛苦?是,您曾去和亲,去了柔然十年,但这十年里,您也过着比许多人都要好的日子。不过,您好歹不像陛下和博阳公主那些人一样高高在上,所以今日我还能与您说上几句。若我是您身边的素和,在没有彻底绝望之前就遇见您,说不定现在我也能与他一样,对一个主人忠心耿耿,可世事没有如果,我心中的恨,已经无法用任何东西来抚平浇灭了。这里,”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这里就像有一把火,烧得我更恨。”
宋今神色平静,但平静的眼底却有一丝疯狂。
他看似与常人无异,却早已不是常人。
内外勾结,里通外国,他的所作所为,甚至也不是为了什么泼天富贵,仅仅是因为恨和毁灭。
他见公主没有惊讶,反是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殿下是害怕了吧,这样的疯人,竟在你们宫廷之中,数十年无人发现。”
“不。”公主摇摇头,“世道凌乱艰辛,每人际遇不同,以宋内官的遭遇,恨也是自然。我只是在想,往后若还有从柔然换回来的战俘,还是要好生安置,民心乃天下根基,若是多几个宋今,璋国也就不必存在了。”
宋今愣了许久,定定看着她,像是压根没想到公主会说出这样的话。
良久,他才长长出了口气。
“好在,经过这番折腾,北朝就快要不行了。南人刚刚并了燕国,正是气吞山河士气高涨之际,他们发兵打北朝,就是打不下整个北朝,必也要逼得你们丢盔弃甲,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到时候,北朝就算保住半壁江山,也得割肉喂鹰;雁门那边呢
,钟离死了,柔然人还要叩关;再看长安,如今皇帝也死了,朝中大乱,你们怕是要焦头烂额,为帝位好一番争执消耗。这样看来,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宋今笑吟吟的,面色盈光,神情欢快,就连嘴角渗出一丝血色,也懒得去擦。
他早在那茶里下了剧毒,看见公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断无活路,左右是个死,不如自己来决定死期。
公主倒也不意外这个结局,她没有喝宋今递来的茶,却也没有阻拦对方喝。
“虽然章梵死了,可就算他活着,能稳定内外,北朝苟延残喘,我反倒不高兴,现在他死了,情势更加混乱,我倒算是成功了,即便死,也死而无憾。殿下您说,是不是?”
公主点点头:“是,你已经尽其所能,完成了所有事情,北朝现在的确一团混乱,不仅陛下两位皇子都被你杀了,连谢维安都命悬一线。”
“谢维安快死了?”宋今更加高兴了,“多谢殿下告诉我这个消息,谢维安若死,殿下顿如自断一臂,我实在想不出你们要如何破解这样的残局?殿下纵有补天之心,奈何一介女流,限制重重,倒不如向南人投降,也许还能保住一身富贵。”
公主竟也还笑得出来:“投降是不能投降的,眼下局面确实棘手,但可能也是另一种百废待兴,宋内官看南朝气势如虹,殊不知他们也有自己的烦恼呢?”
宋今摇摇头,好像还想说什么来反驳公主,以证明他最后的努力的确是成功了,以证明公主想要挽狂澜于既倒是徒然的。但是这些话没能说出来,剧毒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更汹涌从嘴角流出来,很快就淌到衣襟,而他的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
“我真的很想……”
亲眼看见璋国灭亡。
但他这句话没能说完,人就已经倒下了。
宋今以为自己举足轻重,但就算没有他的存在,北朝也以一种微妙姿势,卡在车轮滚滚向前的转折点,顺利的话,马车就可以继续前进,若不顺利,就车毁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