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出逃,你受惊吓,阴气消散,魂魄不稳,别人的记忆跑进了你的魂里。”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我反复看着我,又看着自己,我指着置衣架上一套红色的衣裳,对她说:“叫我姚姐姐的,是这衣裳的主人,不是你。”
这衣裳,是她十八岁时,我送她的生辰礼。
我看见她愣在原地,看着这套衣服出神,然后奔向它,用短刀将这套衣服撕得稀烂。
她一边哭喊一边划,她重复说:“我是她,我就是她啊!”
“你发疯,可以,不要伤害她。”
我装作极生气,出门时重重甩了门,我再也看不到她那张哭泣的脸。第二天她来找我,说愿意转生,她进门时我扫她一眼,颓然的模样像个刚来的“人”,我低头为她办着转接事宜,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
她转世去妖界后的第七天,我回殿时路过熬煮孟婆汤的铜鼎,小鬼在扇风、拌汤,汤勺碰到铜鼎,发出铿锵般的金属相碰的声音,鼎中水沸腾,汤水从底下翻上来,翻滚着又下去。
我起心动念,让小鬼给我盛了一碗,小鬼不知我的想喝汤的原因,笑盈盈地问我是要解渴吗?我说是的。他将汤端放在我面前的桌上,退了出去。我是鬼域里的王,无人会打扰我。空气中只有小鬼搅拌孟婆汤的声音,翻滚的汤水蒸汽腾腾,其实我感觉不到热,这一碗汤的热哪有那朱红色滚烫。
我静坐着,只有空气中飘飞的微尘陪着我,我看它被风吹起,像无根浮萍,在空气之水中飘摇无依。最后我还是喝了,温热的汤水顺着我的喉咙向下奔涌而去,直达胃里,可惜孟婆汤,我喝下去,没作用,我的记忆没有消除,我的胃里没有翻江倒海般难受,却有一口闷气从胸腔中坠入胃里,又涌着冲上来,逼我一瞬间躬身低头,拼命作呕。
她走之后,十一王殿格外清冷,狴犴也不常出来了,有时我叫他,他只露个脑袋看我,恹恹的,似乎不想看到我,又或者没看到他相见的人,他应了几声,缩头回去了。
没想到天上的神久居阴司也会怕冷。
酒不经喝,才刚下肚,一坛就没了。
想起好久之前。
她常穿各色艳丽的衣裳,她会在我的殿里跳舞,她会跟着狴犴一起胡闹,她跳上房梁,又踩到我的书案上,完全没有一点我是鬼见鬼怕的王的自觉,我还穿着朝服的时候,她见到我会一把扑过来,搂住我,然后顽皮地取下我的九旒冕,甚至不顾旁人的震惊,将九旒冕戴到自己头上,跑去坐我的龙椅。
她热烈得像我的朱批笔。
像我黑暗界域里唯一的朱红色。
想起很多有关她的事。
想起她所立之功德,早已超过一千三百善。
想起她除极恶三千,救二百五十九万两千人。
她所救之人,所成之事,所行之善,我一笔一画都替她记得。这是阴司地府鬼官应该做之事,我没错,沈曦华不能死,她也不能死,我要她们两个都活。
只要善人不死,我愿做牺牲。
我拿着阎王印,必不能让善人误入地狱,我誓死捍卫天道轮回。
如果欺骗能让一个人坚持活,我愿意永远撒谎。如果我的谎话能让她脱离地狱的惩罚,我愿意永远圆谎,哪怕最终代价是我被误会,我受辱骂,我受责罚,我遭轮回之苦,我也愿意。
维护你,归属我职责范围之内。
(过去)
天边翻滚的爱心云,像她的杰作。
她从云里冒头,向我打招呼。
原来是给我的云。
妖界少主明丘宣要转世为人,西山神使曾因一念之差,为保无辜生命救下白鹿妖,致使捉鬼差事失败,被罚入人界转世一世,还失了一魄保这白鹿妖魂魄。
我问他:“明丘宣,她因救你母而落下罪责,现借你之使命催她之命运,助她正式登上妄神之位,以报她救你母之恩,是否同意?”
他想也没想,仿佛万分雀跃:“同意。”
我实在怕人后悔,我再次问他:“不需要再三考虑吗?”
他那时眼神分外深邃,柔软如雾:“不需要。西山神使曾救我母归家,一身伤痕,她未在乎,我虽只匆匆见过她一面,可那时我便肯定,她是个值得我牺牲的人。”
我那时没想过这句话的重量,我如办往常公事一般,递给他命格,道:“好,这是你的命格,拿到手便是选定,一旦选定便不能更改,也再无后悔的可能。”
他异常坚定道:“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