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瑶和母亲长得并没有那么像,将将只有六分,不过在一个老人怀念的目光里,面对着这张暌违十几年的脸,六分就足以变成十分,足够让他瞬间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恍惚间仿佛面对的依然是那个天真浪漫,眼神澄净的女儿。
他沉默的眼泪,将徐瑶原先准备的种种应对方法都尽数打破,徐瑶站在原地,有点无措地怔了一会儿,而后抿了抿唇角,慢慢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好,初次见面。”她说,“我是徐瑶,纪书玫的女儿。”
纪书振在门口站着,闻言嘴唇张了张,又无声地抿住,最后也没有说出来什么。
他有心想让徐瑶叫老爷子一声外公,让他高兴高兴。但这姑娘明显并没有冲着他们家的钱和地位来,这次愿意跟着他回来,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愿意来这边站上一站,已然属于仁至义尽。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再提要求。
纪书振无声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都出来,在门外候着,将房间留给这对首次见面的祖孙。其他人都走出来,纪书振最后朝房间里又看了一眼,后退一步,从外面关上了门。
徐瑶见其他人都主动退了出去,稍微放松下来一点的同时,又有一些与陌生人独处的尴尬。她虽然性格开朗,但有后天性社恐,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现在也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看了面前的老人几眼,很快就移开视线,视线漫无目的地到处看看。
护工也都退了出去,现在屋子里没有照顾老爷子的人。徐瑶眼神乱飘的时候看到了旁边的各项仪器,有两台是只能在医院里见到的设备,现在居然出现在了私人住宅的房间里。
大家庭嘛……徐瑶心里嘀咕一句,身体倾了倾,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各项数据。老爷子的心跳频率明显过快,徐瑶虽然完全能够理解,不过还是客气地叮嘱了一句:“老爷子,平心静气,您的病不宜太过激动,心电图上的指标要是一直都是这样,我只能先行离开,让您一个人冷静一下了。”
随着她说话声的响起,病床上的老人视线终于动了动。徐瑶和纪书玫如果说长相能有六分
像,性格就只有三分了,除了完全继承了妈妈的艺术天分之外,其他的基本上都不太一样。
这也成功让纪应荣认识到了,眼前的人不是自己十多年未见的早早亡故的女儿,而是她留下来的孩子,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孙女。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依然看着徐瑶,开口时声音沙哑。
“你会看心电图?”他问。
徐瑶一怔,没想到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个这么随便的问题。不过这也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点点头,解释道:“嗯,之前我外婆有一次身体也不舒服,在医院住了几天,我过去照顾的时候学了不少,现在看各种检测指标的正常与否完全没有问题。”
她说完之后才觉得不对,连忙摆手:“不不,我说的外婆不是你的妻子……是我老公的外婆,我也跟着他的叫法来。”
当然不会是他的妻子。纪应荣幅度很小地略略颔首,简单地道:“你的……外祖母,也已经走了十来年了。书玫过世的消息传回来,她的身体就垮了,一年多以后就撒手人寰,走的时候很解脱,说是要和女儿团圆去了,让我们不用难过。”
徐瑶哑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节哀。”
纪应荣摇摇头,闭上了眼睛:“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提到就是随口一提,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似的,早没有什么波动了,你不用这样。”
徐瑶稍稍犹豫一下,还是用一种偏向安抚的语气说:“那肯定的,我一直听说您是个特别坚强的人。这么说我没机会见到……老夫人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瑶在称呼上稍稍卡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该叫什么,心里又并不想和方锦平一样叫外婆,于是用老夫人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含混了过去。
纪应荣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迟疑和卡顿,努力睁开眼睛看她:“你感兴趣?”
他确实精力不济,刚才只是稍微闭了下眼睛,意识立刻就稍微有点模糊。他努力地打起精神,看着徐瑶,仿佛要从她的回答中汲取一点精气神。
徐瑶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痛快地点了点头:“是啊,我挺感兴趣。”
纪应荣的眉宇间舒展开来,这一刻仿佛连脸上岁月刻下的
皱纹都变淡了,显出难能可贵的容光焕发。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振作起来。
“你外祖母也是大家出身,规矩很严,不过心地很善良,表面严厉,实际上心挺软的,也比我好说话。当年你母亲大学刚毕业,闹着要和徐元华结婚,我们本来已经开始给她相看合适的人家,这下一切都乱了。我当时特别生气,你外祖母私底下却劝我认下算了,说父母总是拗不过儿女的。”
徐瑶轻轻一哂:“……我好像也说不上来,这两种选择哪种是对的。”
纪应荣看着她:“我现在倒是觉得,要是当时听她的就好了。我到底还是没拗过书玫,最后她还落得那个下场。要是我当时同意,把徐元华放到眼皮底下,他未必敢做出那么多荒唐事来。”
他哪里不敢?徐瑶讽刺地勾唇:“怎么就不敢了,他胆子大着呢。我知道他们俩的恋爱史,我妈妈和我说过好多次——她和家里抗争陷入僵局,然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就义无反顾地做了最勇敢的选择,奔赴爱情了,是不是?”
而那个时候,徐冉已经出生了,她比徐瑶大一岁,叶萍怀着徐冉的时候,正是徐元华对纪书玫发起猛烈攻势,把她哄着同居的日子。
一个女人,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能一边怀着孩子,一边积极配合着将自己的男人往外推,对一个富家小姐献殷勤?
徐瑶和叶萍也正经相处过几年,知道她不光不是一个圣母,恰恰相反,她是一个相当瑕疵必报的人。徐瑶十三岁时,她终于得以作为女主人住进徐家,从此就将自己这十来年受的所有委屈,痛痛快快地发泄在了徐瑶身上。
徐瑶深深呼吸一下,不再回忆那段屈辱的往事,讽刺地勾起唇角:“老爷子,当初您要是同意徐元华娶我妈妈,那最后就会变成他拿着你的钱,去养自己外面的女人和孩子,您看在眼里,呕在心里,整件事里唯一高兴的,只有蒙在鼓里的我妈妈,这种幸福,我觉得挺可悲的。”
而且人是不能往好里想的,她妈妈在徐元华没钱的时候,明明活得好好的,不说身体有多健康,起码并不经常生病,绝不是个缠绵病榻的林妹妹。反而是
在徐元华发迹后没两年,就得了重病,坚持了两年就撒手人寰,这件事实在没法深想。
徐瑶抿了抿唇,没有将这种落不到实处的推断拿出来说,转而道:“总之徐元华这个人,从出现开始就是个错误,垃圾不论是捧着还是拿着都是脏的,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扔掉。”
纪应荣哼了一声,像是嘲笑她也像是在嘲笑自己:“哪有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