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宴清与林默对视片刻,紧绷的身躯骤然松懈下来,他扔下手中的弓箭。
沈缨不由得伸手去抓姜宴清的衣袖,却抓住他探过来的手。
他的手指是冰的,但手心是热的,将她攥得很紧很紧。
他的手在抖,沈缨知道姜宴清在赌。
林默看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弓箭,而后又看着花,微微一笑,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端坐在那里,像一尊佛前成道的高僧,但他身上不是乖顺,而是带着一种不服命的狂傲。
林默唇角的笑意敛开又散去,再抬眼时,神色里尽是无以言说的苍凉。
这是近五十年来,他第一次开口讲起这些事。
“上元二年,正月,刘将军大破新罗,新罗王遣人入朝谢罪。举国大事,万人欢庆。那一日,云蒸霞蔚、漫天红云,整个永昌都被红光笼罩着。”
“我便是在那时出生,分明还不到生产之时,我母亲喝了一碗乌血汤,便腹痛难当,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生下我。我生之时,我祖父从重病昏厥中清醒,招来族中子弟,将家主之位传于我父,并安排身后事,嘱咐毕才咽了气。”
“生于紫云霞气之中,我一出生便成了家族之幸。”
“父亲为我起名道舒,行君子之道,和舒朗月,堂堂正正。愿我以君子之心立于世,千锤百炼,心性坚定,事事谋定而后动,成为治国治家之良才。”
“我三岁便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七岁便开始处理族中事务,父亲教我以家族为先,人心聚则家族兴,家族兴则百姓幸。于家于国皆要格局远大,心怀包容才走的长远。”
“父亲自小嘱咐我,至死都要护家族无虞,让林家成为蜀南乃至天下最盛的家族。”
“我十六岁元宵灯节那日,杀了第一个人,他是我的随从,名为阿庆。他十八岁,父母不在,与其祖父相依为命,他生的黝黑强壮,爱笑,爱吃桂花饼和烧鸡,他从八岁起便跟着我,整整十年,还曾为我挡刀。”
“我才刚刚允诺要为他主婚,赠他一匹小马和五十亩良田。第二日,他却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受,陌生、强大、身不由己。好像有别的东西与我争夺自己的身体,又像一头野兽要破体而出,我听不到别的声音,耳中充满咆哮声,眼中是赤红一片,我渴望着某个东西。但我找不到,我泡在冰水之中,拿起刀,希望挥退迷障。”
“我拼命地找,直到有一刻,世界都安静了。”
“我精疲力竭地的躺在雪地里,雪落在我的脸上,手上,我舒服极了,天上飘着孔明灯,耳中是举城欢呼。原来是庆典已至,我唤阿庆备车出府,可无人应答。”
“我起身寻找,便看到满地的血和残肢,我看着阿庆的头颅,他的眼睛望着我,我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惊惧。我看着自己的手,我竟不知它能挥刀断人头颅。”
“我知道我定是病了,或是被人下毒,下蛊。林家上下翻了个遍,父亲为我寻药寻医,我以为自己终于被治好了,我曾有整整一年未发病。”
“但是,在一个雷雨之日,我再次发病杀了那位替我治病的医者。那是一位姑沈来的医者,已七十岁,爱下棋喝茶,痴迷药理,我赠他一本古籍,那医者竟为我弹琴唱曲。”
“他为我医治一年,是来辞行的,却被我杀了。”
“杀人偿命,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苟活于世,该被斩杀,或许只有死,才能结束我的罪孽。”
“可父亲把我拦下来,他说林家不能没有我,他命不久矣,若是我被官府抓捕斩首,林家必然会陷入混乱之中。为了家族,我留下来了。但那次后,我很快便发病,然后,我被移到庄园,不到半年就杀了三个人。”
“枉死之人,皆是他们从林家仆从中选来的,我记得那几个人,是逃难至永昌,被林府买来的流民。
“杀了人,我便又好了,从那个庄园出来,走到人前,我依旧可以考中状元郎,受尽称赞。我进献良策,助大唐国库增收十倍,令永昌水路,陆路南北贯通,抢占了与外域的贸易商道。”
“那一年,冯华引来芙蓉巷,大兴土木,埋葬了无数尸骨。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有些头脑,只是他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他太想掌控府衙,压制各家族。”
“他若不除,迟早会挑动永昌大乱。而他一心往上爬,最终,这里的百姓都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所以,他得死。”
“那是我第一次下令杀人,杀的就是官。”
“蜀道艰险,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他的死,不足为奇。至那以后,我便接过族长之任,决策族中大事。然而,九年后,所有人都发现我停留在十五岁模样,身形、音色、容貌未变一丝一毫。”
“族中开始传出异闻,猜测我是太过聪颖故而被上天夺了生机。而我仍旧杀戮不止,那病魔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