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顿饭吃的不好,因为巴特尔无意中踩雷,惹恼了嫂子,以此为导火索,嫂子将多年来挤压心中的对于为了追逐自己心中的自由躲在小城草原上对家里事情不闻不问(事实上并没到这个程度,不过确实沟通不足,陪伴不够)的不负责任的巴特尔的怒火一股脑发泄了出来——其实都是些鸡毛蒜比的小事:什么晚上睡得太早不辅导孩子学习还管教自己看手机、在草原呆惯了不爱洗澡身上总有臭味、看不惯公司办公室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自命清高与单位同事毫无交流导致总有人在背后向领导打小报告搞得给他介绍工作的亲戚很难办、没有驾照不会开车休息日带家人出门都没有办法之类的,虽然单个看来都不是值得当着外人面发火的家庭琐事,但是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不得解决总归会爆发的——就像粉尘密度超过了爆炸极限的面粉厂。气头上的嫂子根本不顾周局在场。后来误以为无言以对的巴特尔是在以沉默作为抗议,嫂子迁怒到了小城其他人的身上,把小城内所有人都数落抱怨了一遍,包括在场的心姐和老秦——
“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巴特尔是你们的朋友,结果你们就这么对待他?利用他头脑天真,把他爽在你们身边,为你们赶牛放羊,白吃白喝,甚至不惜利用女色——真不要脸!”
不用明说,光从满脸愤懑的嫂子故意瞟向心姐时表现出的怨毒眼神,就能猜出她话中暗指的是什么意思——怪不得她对同样在孩子上学问题上出了大力的心姐和老秦如此看不顺眼。虽然不知道嫂子是从那里听来的这种明显捕风捉影的风言风语的,但即使再理智的人,在自己最亲密的人离家多年后,都会心生怀疑,更何况平素积怨极深的嫂子,毒火中烧的她哪里还有分辨谎言的余力。
好在心姐和老秦没有受到挑衅,或者说打从一开始就有过这样的担心,提前做好了准备,并没有生气发怒的迹象,还制止了看不得朋友受辱一脸惊怒,暴跳起身要为心姐出头辩解的巴特尔。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在掩饰,做什么都会产生想法的效果,干脆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一言不发,继续吃菜,任由嫂子发泄不满。果然,找不到对手的嫂子就像游乐园里走失的顽童,茫然地看着周围清冷的氛围,尤其是身边被母亲吓到的孩子,抱着空荡荡的瓷碗坐在椅子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嫂子登时泄了气,脸上露出了悔恨的神情,怜惜地望着自己的孩子,拥在温暖的怀里,轻声安慰着,巴特尔从另一边靠近孩子,大手环抱,将妻儿捧在了怀里。嫂子稍微抵触了一下,但为了孩子还是暂时接受了。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本应是一副温馨和谐的场面,可我心里却多了几分悲伤——没有了情感交融,何以为家?
看他们一家三口正在抱团取暖,早就想和我们聊一聊的周局但是忙于应付嫂子抽不出空当的周局朝我们扬了下头,取得我们的注意后,抬了下细长的眉毛,脸上带着怪异的神色,开口问道:“前几天老钱去你们单位了吧?”
我和老秦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将当天的事情全盘告诉了周局,包括被钱局长当做苦力挖土的遭遇。——本来我还担心造成不好的印象甚至被人当成骗子,犹豫该不该告诉周局,老秦替我说了出来。我回过头,意外地望着老秦的侧脸,以我对他的了解,没有想到他会在背后说人坏话,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坏话,只是把当时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周局罢了,但我仍然感到出乎意料。
对钱局长的作风有一定了解的周局并不意外,还安慰了我们几句。接着将视线转向我,看似水到渠成的样子接着问我对钱局长的印象。
“我?”我用空着的左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看着严肃的周局,眨了眨眼,有些茫然。虽然知道因为老秦心姐的关系,周局长对我的态度还很友善,但是毕竟作为小职员的我与面前这位不怒自威的大领导没有任何瓜葛——根本够不上人家,不能明确上级命令的我根本不敢恣意妄言,挠着后脑勺,语焉不详了起来,“这个……”周局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眯起了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强行移开了视线,伸筷子随意夹了块肉片,囫囵着咽了下去,无意中又看到了周局面无表情的脸,我吓了一跳,吞咽不到位被口水呛到了自己,咽炎复发,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善良的心姐一脸担心地递过来一杯热茶,我道谢后赶忙喝了下去,心说这回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结果一个嗝顶了上来,连茶水带口水被我喷了出来,像花洒一样十分均匀地喷到了我面前的几道菜上,若是阳光充足,还能看到光折射产生的肮脏的“彩虹”——嫂子看到了,皱起了眉,幸好在巴特尔的抚慰下,并没有发怒,但是明显在心里对我已经把我骂的狗血淋头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老秦朝周局问道。
“也没什么。”周局顿了一下。“前天开会的时候,老钱提到小城车站的时候,特意说起了小胖。”
“咳咳,我?咳咳……”
“应该不是批评吧——就算是老钱,也不至于为了对小胖这一个还没转正的新职员发牢骚,特意在大会上提出来吧?”
结果正如老秦所料,钱局长回到总站后,在大会上就小城车站的巡查作报告的时候,着重提到了我的名字,非但没有对当时态度冷淡的我表达不满,甚至罔顾事实,在一大帮称得上是顶头上司面前对我交口称赞,大力表扬我……到最后,连周局都说不下去了。意想不到的心姐和老秦面面相觑,对面恢复过来的巴特尔和嫂子看着我的眼神产生了变化,连听不太懂的小孩子也一脸崇敬地望着我,仿佛这仅仅几分钟内,我就从踩在乞丐脚下的报纸升为了王子脚下的报纸——有什么变化吗?
我更加茫然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局长来的当天,我对待他的态度并不算好,甚至可以用无礼来形容——实在不知道钱局长为什么会再回市内之后这么夸奖我,难道是因为装给他的土分量很足吗?这么说的话,老秦也应该受到表扬啊……不会是故意捧杀,伺机在以后找机会收拾我吧——以他的身份,对付我这么一个小家伙,未免也太过繁琐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来电话的是周局,说是已经到了饭店楼下,询问具体是哪个包房。巴特尔正要讲出口,端坐在座位上低头玩手机的嫂子冷不丁的大声命令道:“主客到了还不赶紧下去接去!”“欸!”巴特尔应声回答,听起来更像是家中的奴仆。
虽然对别人家的家事既无法真正了解也不应该互加猜测评论乃至插手涉足其间,但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印象中,嫂子不应该是这么刻薄的人啊——曾经在小城的时候,一提到嫂子,巴特尔脸上洋溢的都是灿烂的笑容,而不是如今愁苦落寞的眼神……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自告奋勇道。比起在沉闷的屋里煎熬,我更愿意出去走走。不顾巴特尔的劝阻,我执意跟他一起下了楼。
追逐着巴特尔寂寞的背影,我犹豫再三,还是闭上了半开的嘴巴,把心中关于他家中的万千疑惑吞回了肚子里。就算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嫂子对你有些冷淡是吧,你别怪她,她并不是针对你——”身前的巴特尔并没有回头,但是这话确实是对我说的。按照她的说法,在我到来之前,嫂子就对老秦和心姐表现出了不太友善的信号,并且当面说了些绝对不应该在待客时说出的措辞——尽管没有具体描绘,但是我大概也猜到了,不然与巴特尔关系比我还要密切的心姐和老秦,不会如此冷漠,面对几个月没见的老朋友,宁可板着脸低头无语,鼓捣平时都很少使唤的手机,也不愿意和好朋友的家人交流,起码我所认识的小城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么做。
我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好。只能发出如同丢失了猎物的傻狗一般的愚笨叫唤,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勉强作为回应。
巴特尔并没有接着说下去,知道眼看就要来到楼下见到周局之前,他放缓了脚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都怪我。”在楼梯上其他顾客察觉到异样之前,重新挺直身板,迈着豪迈的步伐走下楼去,迎接正在向服务员询问的周局。留下我站在原地,心情复杂……
因为这顿饭是巴特尔一家为了答谢周局帮忙找人为自己的孩子办理入学的事情所准备的答谢宴,所以虽然作为主客的周局姗姗来迟,作为下级和答谢方的我和巴特尔也不敢有怨言——更何况平易近人的周局不断向我们致歉——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周局上了楼,来到了包间。
“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来晚了——”
“周姐!”心姐和老秦收起手机,连忙起身打招呼。没等周局回复,嫂子也站了起来,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嘴张的像要咬人似的,先声夺人,大声道:“哎呀,周局长啊,您可算是来了!就等您这位主人呢!——您要是再不来,我们可要去找你了!……”因为之后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对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并咩有记忆太深,只知道殷勤谄媚的嫂子在面对位高权重的周局时,说了无数估计包括她自己都未必相信的奉承话——虽然听不下去,没有人有资格去打断,包括巴特尔,曾经心直口快的蒙古汉子心虚的满头大汗,也只得低眉顺眼,攥拳无声的呆站在那里。
“儿子别玩手机了,快起来跟恩人周姐(刚刚套近乎时装作无意间改变的称呼)问好,说‘周姨好’!”嫂子推了下身边从我见到的第一眼就开始坐在那里默默地玩手机的儿子,吩咐道。
本以为他会像现今大多数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因为打扰到了自己玩手机而暴怒破口大骂乃至六亲不认做出危险的举动,没想到巴特尔的儿子在听到母亲的命令后,就乖巧地放下了在他小女孩一般娇小的手中略显沉重庞大的手机——脸上毫无留念之色,与之前沉溺手机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不管是拿起还是放下手机对于他来说都是程式化的动作,仿佛接受走步训练的新兵——男孩站起身,瘦削的身子微微颤抖,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按照母亲的指示朝周局机械地鞠躬问好。“周姨好!”无论是语气声调还是用词都像是从母亲刚才的话里拷贝过来的。看着这个被压抑了个人感情的作为强势母亲的提线木偶的孩子,我不禁心生几分同情,为之前对他的错误评价感到羞愧。这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只是年纪太小,分不清何为自己的想法,何为他人强加的命令。可怜的不仅是孩子,作为母亲的嫂子也很可怜,居然认为需要以这样严格的方式来管束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且目前为止,似乎成效显著,觉得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孩子好,是对的,并沾沾自喜,像溜家里养的好看的宠物一般,牵着无形的绳索带出家在外人面前显摆,毫无反思之心。这种“泯灭人性”的做法——是的,无论理由如何,无论身份是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望子成龙也是一样)剥夺他人自由都是错误的——早晚有一天会分崩离析,就像1991年的苏联。孩子早晚会长大,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不能调和好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只是一味强迫紧逼,这颗定时炸弹将会迅速爆炸,形成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受伤的不仅是孩子和母亲,作为父亲的巴特尔也责无旁贷……然而,在今天看来,背上几头肥羊都不会哈腰的铁骨铮铮的汉子巴特尔,被嫂子压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即使意识到了家中关系的畸形趋势,也无力改变的样子,我只能在心里长吁短叹,无能为力的摇头……
落座后,在嫂子半强迫的请求下,低调的周局只得坐到了嫂子原本占着的主座,为难地点了几样菜之后,无意中将菜谱随手放到了旁边老秦的面前。老秦本想把菜谱转交给请客的主人,刚喊了声巴特尔,还没来得及拿起菜谱,嫂子就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轰隆”一声踢开椅子,“蹭”的一下站起身,饿虎扑食般抢过了菜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