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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军歌(第9页)

直到这时候,孟新泽才长长吐了口气,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实处,他不无自豪地想:他和他的弟兄们又胜利了。

回到屋中,见到了耗子老祁。老祁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着铺了,他像条被打个半死的狗,屈腿趴在地铺的破席上,身上叮满了苍蝇。

孟新泽俯到老祁面前,老祁费力地昂起了脑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老祁显然有话要说。

孟新泽嘱咐弟兄们看住大门,把耳朵凑到了老祁的嘴边:

“老祁,你要说啥?”

老祁低声问:

“和……和外面联系上了么?”

孟新泽摇了摇头。

“得……得抓紧联系!不能再……再拖下去了!咱们中间有鬼!”

孟新泽悄悄说:

“鬼抓到了,被弟兄们送到阴曹地府去了!”

“是谁?”

“张麻子!”

老祁点点头,又说:

“今日下窑,再派个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我估摸那个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我……我进去了,摸了几十米,感觉有风哩!”

“老祁,你吃苦了,弟兄们谢你了!”

老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说不上是笑还是哭:

“这些话都甭说了!没……没意思!”

这时,守在门口的弟兄大叫起来:

“饭来了!饭来了!弟兄们,吃饭了!”

老祁和孟新泽都住了口。

送饭的老高头将一筐高粱面饼子和一铁桶剩菜汤提进了屋,弟兄们围成一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咬着铁硬的高粱饼子,喝着发酸的剩菜汤,弟兄们都在想着那条洞子……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洞子,它的准确位置在什么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面沟通么?”

躺在地铺上的刘子平排长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他凭着两年来在地层下得到的全部知识和经验,竭力想象着那洞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了,耗子老祁已道出了一个秘密;洞口在上巷。然而,上巷有五六个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个洞口能通向自由?这是亟待搞清的。另一个亟待搞清的问题是:这条有风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沟通了别的巷道,老祁的努力就毫无意义了……

兴奋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着的生命在这突然挤进来的一线光明面前变得躁动不安了。他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灰蒙蒙的屋顶。

屋顶亮亮的。夏日的太阳把黄昏拉得很长,已是六点多钟的样子了,挂在西天的残阳还把失却了热力的光硬塞到这间青石砌就的长通屋里来。屋顶是一根根挤在一起的大圆木拼起来的,圆木上抹着洋灰、盖着瓦,整个屋子从里看,从外看,都像一个坚固的城堡。黄一昏的阳光为这座城堡投入了一线生机,给刘子平排长带来了许多美好的联想。他想起二十几年前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带他在长白山原始森林里看到的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虏,进了这间活棺材,那个早晨的景象他时常忆起。那日,他和父亲从伐木厂的木板屋中钻出来,整个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突然间,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只调皮的兔子,一下子跃到了半空中,银剑似的光芒透过参天大树间的缝隙,齐刷刷地照到了远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城墙般的树干上。他惊奇地叫了起来,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阳!

那是永远属于他的自由的太阳!

升起那轮太阳的地方,如今叫满洲国了。

作为一个中人,作为一个有血气的男子汉,他在国民最高统帅部的指令下,在众多长官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参加了这场由“满洲国”蔓延到中国腹地的战争。随整个军团开赴台战前线时,他从未想过会做俘虏,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向日本人告密。在台儿庄会战中,他和他所在的队伍没打什么硬仗。但,台儿庄的大捷却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认定他和他的民族必将赢得这场正义的战争。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灾难的五月十九日。那日半夜,徐州西关大溃乱的情景,给了他永生难忘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日夜,一切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业已完成对徐州的大包围。徐州外围的宿县、黄口、肖县全部失守。丰县方面的日军攻势猛烈。津浦、陇海东西南北四面铁路全被日军切断。最高统帅部下令撤退……五十余万被围在包围圈里的相继夺路逃命,溃不成军,徐州陷入了空前混乱之中。堆积如山的弹药、粮秣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熊熊燃烧,火光映得大地如同白昼。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一颗落下,弟兄们倒下一片。突然而来的打击,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各部的建制全被打乱了,连找不到营,营找不到团,团找不到师。从深夜到拂晓,崩溃的组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一股脑向城外涌……

他也随着人的海洋向城外涌。长官们找不到了,手下的弟兄们找不到了,他糊里糊涂出了城,糊里糊涂成了俘虏。

他被俘的地方在九里山。那是徐州城郊外的一个小地方,据说是历史上著名的古战场。和他同时被俘的,还有孙连仲第二集团军的一百余名弟兄。

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是他的精神信念大崩溃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战争对他来讲己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求生的欲念将他从一个军人变成了一条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条狼。

五月十九日夜间,当那个和他一起奔逃了几个小时的大个子连长被飞起的弹片削掉半个脑袋时,他就突然悟到了点什么,他要做一条狼的念头,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谁知道呢?反正他忘不了那个被削掉半个脑袋的苍白如纸的面孔。那时,他一下子明白了:生命对生命的主人来说就是一切,而对偌大世界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因此,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只能是你自己!你绝不要去指望那个喧闹叫嚣的世界!那个被许多词藻装饰起来的世界上,充满了生命的陷阱。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不管是做一条狼还是做一只狗,都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这是一条世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密约和真理。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串固执的问号:

“那条洞子走得通么?它是不是通向一个早年采过的老井?老井有没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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