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执地大叫:
“我要见高桥太君!哎哟!我要见龙泽寿大佐!哎哟!你……你打死我,我也要见高桥太君!”
吉田没有办法了,只好先让井口料场、马场的几十名战俘和十几名矿警、日本兵撤离上井,同时挂电话给井上的高桥和龙泽寿。
这时,是二时十二分。
十分钟后,迅速升降的罐笼将大井下口的人全拽到了大井上口,吉田总监工和两个日本兵押着浑身是伤的刘子平挤进了最后一罐。
在大井上口,先见到了龙泽寿大佐。刘子平结结巴巴向龙泽寿大佐报告的时候,高桥太君也从阎王堂赶来了。他马上向高桥扑去,扑到高桥面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哭了。他中断了极为重要的报告,满脸是泪,指着吉田对高桥说:
“高桥太君,他……他打我,我……我要向你,向龙泽寿太君报告,他……他就打我!”
龙泽寿大佐鄙夷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落魄的丧家狗:
“嗯,你的,说!接着说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高桥太君。
高桥阴沉沉地点了点头:
“你的,大大的好!我的明白,说,暴动的,多少人?游击队什么时候来?他们的,从哪里上井?”
他想都没想,便滔滔不绝道:
“井下的战俘全暴动了!全暴动了!——除了我!总共有四百多人,他们想从风井口出击,游击队三点钟在风井口接他们,井下的皇军和矿警全被他们干掉了,他们手里有了枪,太君,大太君,我们的,要赶快赶到风井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龙泽寿吼道:
“你的,为什么早不报告?嗯?”
他慌了,脸孔转向高桥:
“我的……我的向高桥太君报告过!”
高桥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道:
“暴动时间,你的没说!”
“太君,高桥太君!下井前我……我不知道啊!他们信不过我,他们没告诉我!太君,这件事……太君……”
他急于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却终于没能解释清楚,龙泽寿大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电话机旁摇电话去了。高桥也抛下他,跑到那帮闻讯赶来的日本兵面前,哇里哇啦讲起了鬼子话。
他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一下子感到很悲凉,有了一种坠人地狱的感觉,他的聪明、机警全用不上了,他的命运从此开始,不是他自己能够支配的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在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交易的时候,他把生命的能量全挥霍干净了,他在短短几天里走完了遥远而漫长的路,现在,他正慢慢死去……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在忙活……
二时五十二分,驻守在西严镇的两个中队的日军开了过来守住了风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时五十五分,两个战俘营里的探照灯全打亮了,岗楼上的机枪支了起来……
暴动在短短一小时内陷入了绝境!
这意外的变化事先谁也没料到!后来,弟兄们才知道有人告密!告密的那家伙听说是个排长,山东人,姓啥叫啥记不得了,暴动过后,再也没见到过他,有人说被日本人砍了,也有人说被日本人放了,当了韩老虎伪军大队的小队长,民国三十二年春上,被何化岩游击队打死了……
窝在地底下的四五百口子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硬饿也得饿死!想冲上井?没门!日本人架着机枪候着哩!不过,刚暴动那一阵子,弟兄们并不知道,都以为顺着风井口能冲上去哩!以为风井口有咱抗日英雄接应哩!
东平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嗡嗡吟吟混杂成一团。骚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床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暴动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二四二〇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分二三四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暴动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四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动者的俘虏。四百七十余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入了战争!
行动中,矿警们还是开枪了,三个参加暴动的弟兄在矿警的枪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暴动是成功了,现在,那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枪,已转到了暴动者手中。
缴获的枪共计三十二杆。
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抓了一杆,他背着那杆枪,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后来,他爬到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我说!都不要吵了……”
孟新泽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孟新泽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我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我们是军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中人!军人要讲点军人的规矩!现在我宣布,我,孟新泽,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我要求弟兄们听我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