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庭瑜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圣人大赦天下,三岁时启蒙师从安太师和周太傅后便独自一人搬去东宫,每日卯时便要起床读书。若是普通幼童早已嚎啕大哭,心生厌恶,可他天生好似极为勤勉,意志坚定,勤修不辍,连他母后都心疼,在他七岁前总是怂恿着要带他出去玩,拿着小孩子的玩具和风筝哄着他,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糖葫芦,自己做的草蚱蜢,若是寻常小孩早就跟着跑出去玩了,可太子殿下却是格外静得下心来,纹丝不动,任由他的母后趴在她面前碎碎念着。
那时的日子过得悠然畅快,他是只需要闭门苦读的学子,圣人与皇后把他护在羽翼下,安太师学识渊博,储备丰厚,经义典故信手拈来,无论他提出什么问题都可以回答,而且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周太傅年少游学时周游大英,精通各国语言,连大食国都曾经历险一二,为人风趣幽默,对各国风土人情极为熟稔,太子能指到的地方他皆是侃侃而谈,知无不言,两位都是极好的老师。
有一日,他母亲趴在他耳边,一张娇嫩的脸庞红扑扑的,她好似永远都是这个美丽的模样,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眉目含情,双眼晶亮,娇俏如二八少女一般。此时的皇后娘娘穿着朴素的织云锦做成的圆领袍,毫无大家闺范地盘腿坐着,嘴里嚼着一块糕点,看着他一脸端正的写着大字,突然神秘兮兮地说着:“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听吗。”
太子殿下充耳不闻,直到最后一笔落下,这才抬首,小大人一样推开母亲凑得太近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着:“母后愿意说就说吧。”
皇后娘娘总是充满恶趣味,太子以前应了下来,结果母后总是扔出玩具甚至是知了等物件吓他,总是瑜儿瑜儿地跟着他后面叫着,总之也没什么正事,久而久之,他就对这话毫无兴趣。
谢温讪讪地收回脑袋,突然眉目扬起,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都温柔下来,兴奋说着:“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太子殿下手中的笔一顿,一滴浓墨低了下来,很快便晕染开,在热烈灿烂的下午日光中闪着光泽。他扭头严肃
地打量着自己的母后,认真思考着她是不是又在骗人。
“真的!不信,你父皇晚上考教你功课时自己去问。”皇后娘娘恼羞成怒,显然为太子这个态度觉得丧气,她垂头丧气,不得不再一次挣扎地说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明明都是你年纪轻轻小古板一个,我只想像让你开心一下,我这么喜欢你,可你总是不爱笑。”
大概没有人可以抵抗这种赤裸裸的喜欢,好似一株鲜花暴露在天光下,姿态妍丽,令人迷醉,年幼的太子殿下猝不及防,无措地低下头,低身说道:“没有不高兴。”他向来是一个认真的人,深怕说得不够仔细,便放下笔抬起头来,一双眸子迎着日光看向自己的母后,一字一句说到,“我很喜欢母后。”
皇后娘娘红着眼眶,捏了捏太子的脸,高兴地说着:“我也很喜欢瑜儿呢,乖孩子。”
太子握住母后不甚柔软的手,女子的手大都柔软,好似出水软肉一般,太子殿下年幼时很认真地研究过这事,只因为他母后的手格外与众不同,她的骨节上都留着硬茧,手心甚至还有一道贯穿的伤疤,父皇说这事母后为救他受的伤,这手不软不暖却足够有力。
“我喜欢男孩子,女孩子太闹了。”太子殿下看着母后的肚子,一本正经地说着。
“可我喜欢女孩子啊,这样瑜儿就会多了个妹妹,她仰慕你,你保护她,若是儿子难免会磕磕碰碰,帝王家男儿,苦了你一个就够了,我可舍不得再多一个。”皇后突然有些惆怅地说着,她眉目惆怅,在亮堂的午后暖阳下笼罩着淡淡的哀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好似在波涛中被迫漂流,忧郁难过令人心伤,这事太子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明明当时还年幼却深深印在脑袋中。
皇后六个月的时候,日子已经走过了炎热的夏天,她有次突然打趣太子,还好端端送了太子一块并蒂莲玉佩后就不曾在此出现,如今有三天不曾来东宫看望太子。
皇后年轻时伤了身子,怀太子时便胎像不稳还好当时有神药保胎,怀这胎时总是隐隐有坠疼,圣人格外紧张,日日有太医请脉。原本太子并不觉得奇怪,可那日不知为何突然心跳加速,他难得写好
策论主动向着千秋殿走去,他记得那日千秋殿虽然挤了很多人但格外安静,好多人挤在殿中,岳健大将军守着门,地下跪了一大片的人。
他那时不过八岁,却已经有了政治敏锐。他想起三个月前太傅和太师整日唉声叹气,说东边有个名叫高丽句的小国,两国交界甚多,时常有些摩擦,可平日战事大都是秋冬之际,为了抢些粮食来过冬,可今年确实一开春就来抢东西,朝中争吵了许久,最后派了永安侯府的柳侯爷挂帅出征,两名副将也皆是柳家的两位嫡子。
柳家,太子是知道的,柳老夫人有几次入宫陪皇后聊天,皇后都找人把他叫来,皇后时常带着他去柳家校场玩。柳家是皇后的外祖母,高大威武的柳侯爷极为儒雅,说话斯斯文文,一把大刀确实耍得虎虎生威,柳家有个未出阁的姑娘沉默寡言,两位柳家郎君一个火爆一个斯文,像极了柳老侯爷与夫人。
哪怕稳重如太子,也是满心喜欢柳家和睦的气氛,柳家人成了他最喜欢的提及的人。
“怎么会大小将军都是一家人呢?”当时太子好奇地问着。
安太师也只是笑着不说话,眼神颇为难言,但他当时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想从正门进去怕惊扰到各位,便从侧门趁着看守小门的黄门不在偷偷溜了进去,他对千秋殿熟门熟路,顺着廊桥小心走着,走到假山处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怎么会这样,柳侯爷不是出了名的大将吗?怎么会被那高什么的人打败。”
“确实是,听说是柳侯爷冒险了,导致大军陷入围困中,三万大军,全没了。”
“那侯爷……”
空气中倏地安静下来,年幼的太子贴着墙根,小手紧握,一张小脸煞白,他连呼吸都慢了下来,听着假山后面有人轻声说道。
“自然是没了,两位小郎君也……”
“什么!”惊呼一声。
“别说了别说了,现在这情况也敢胡说,娘娘如今情况不明……”
太子瞪大眼睛,再也不顾掩护直接跑了出去,惊动了假山后面的人,有人探出脑袋,大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妍芳殿门口跪了一地人,太医院的人全都在这里,王顺义一看到他大
惊失色,脸上上前请安问道:“太子怎么在这里?娘娘这边混乱,太子还是先回东宫歇息吧。”
“柳家……”太子喘着气问着,盯着王顺义,一字一字地说着,“败了……”
王顺义脸色大变,捏着手中浮尘,犹豫不决。
这般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子殿下嘴角抽搐了一下。柳家如母后如之皮肉,划一下都嫌痛,更别说被活生生刮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白着脸推开王顺义,直接推开妍芳殿大门,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太医院的人跪了一地,院首满头大汗,抖着手写着药方子。
床幔里躺着一人,高高耸起的腹部让她的身形越发单薄纤细,圣人暴怒的神情看到太子倏地僵住。
“谁让太子来的。”圣人大喝一声。
王顺义直接跪倒在地上,时庭瑜站在门前,他看着纹丝不动的床幔,红着眼,轻声说道:“是我自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