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贾琏两个都慌了神,及至看到只有贾珠、贾宝玉两个,这才定了神。那边贾宝玉吩咐:“把门掩上。”两人心下更安,贾珍看贾蓉也在一旁站着,更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寻他来商量。咳嗽一声,从容理了理还歪着的衣襟,笑道:“这么晚了,可是有事?”贾珠原也听过一点关于贾珍行为不俭的消息,作为一个男人,这点缺点还是可以原谅的。贾珠原意是家丑不可外扬,揪了贾琏回去一顿教训,叫他收了这个脏摊子就算了了,至于贾珍,贾珠原当他只是把小姨子说给贾琏、又时常看顾而已,因贾珍比自己年纪要大又是长房,他倒不好说贾珍什么,顶多让贾琏以后少与贾珍厮混罢了。今日一看,贾珍也跟个女人在这里过夜,眼下亲见他还没出热孝就如此出丑,却不好即时发作他,冷道:“大哥哥还是先把衣裳穿好罢,”又说贾琏,“你倒好!”贾琏一个哆嗦。
那边周瑞共李贵等几个早把鲍二捆了来,贾珍、贾琏看着不像,心里有又点惴惴,贾琏使眼色给贾珍,贾珍只有顶上:“这个东西冒犯了兄弟不曾?只打发人说一声儿,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那边鲍二因贾珍、贾珍都在,自下去喝酒睡觉了,此时还没醒过酒呢,一同被捆来的还有珍、琏二人的小厮。贾珠欠身道:“一向不知道大哥哥在这里还有这么个好去处,我来寻琏儿。”
贾琏堆笑上来:“大哥哥打发个人来唤我就是了,哪里用大晚上的又跑一趟。”被贾珠一口啐在他脸上:“回去我再与你算账!”贾珍讪讪地不说话,暗暗用眼睛瞪贾蓉,贾蓉一脸为难模样。却听贾宝玉道:“大哥哥真叫人好找,何必官盐当成了私盐卖?今既叫我遇上了,不如直接回了老太太,叫大哥哥娶了如何?”拿眼睛四下一看,“房子、奴才才是现成的,在这里拜了天地倒也使得,不知是哪家小姐叫大哥哥如此中意?”贾珍一噎。又听贾宝玉继续道:“大哥哥有什么难处么?”贾珍含糊道:“此事再说再说。”贾宝玉笑道:“遇都遇上了,我怎能不为大哥哥解忧?”贾珍
是压根没动过这心思的。
贾宝玉看他这样子冷笑道:“怎地能睡就不能娶了?洞房入了不知多少回了,又作新郎害羞样儿了?”贾珍原是心虚的,被人说两句他也忍了,然而年幼的族弟却不顾他的面子一再相逼,旁边贾蓉还看着呢,便把心虚抛开,满心要惹事。这边贾琏连忙打回场,他这会儿精明劲儿也回来一点了,看出自己这一兄一弟怕是知道底细了,自己认了这外宅是他的。不料贾宝玉根本不理他,依然笑对贾珍道:“怎么琏二哥哥娶得珍大哥哥就娶不得了?”
贾珠自己也生气,但是却不知道贾宝玉为何说话如此无礼。贾宝玉恨死贾珍了,花点儿也就算了,哪个男人没有一个后宫梦?但是你玩剩下的女人叫你兄弟去‘娶’?你还当他是兄弟么?贾珠看着贾宝玉踱到贾珍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大姐姐是贵妃,我就琢磨上了,这世上吧,能混到这个份上的女人,要么出身好、要么得圣宠、要么有儿女。不管从哪一条儿上看,都不大好惹,这样不好惹的女人,要是活得长些,就是太妃。太妃死了,底下有人作乐的,要么得罪太妃的能人娘家、要么得罪太上皇、要不就得罪太妃的儿女。您这一下子犯了两条的,可真是少见,勇气可嘉!老祖宗出兵放马统率千军的人都没有这样的胆气!不但自己胆气壮、还要磨炼族中兄弟的胆气!大哥哥可真好。”
贾珍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正要发作呢,听贾宝玉这样说,背上才泛出冷汗来。那边贾琏也心虚了起来,国孝家孝……贾琏先软了,又看贾宝玉是盯着贾珍的,自己此时不脱身,又待何时?央珠、玉二人不要上告,贾珍见贾琏求情,这会儿也顾不得脸面了,一起央告,又说:“是我痰迷了心,两位兄弟只当给我一点脸面罢。”又许了许多好处,言里言外,连赔钱都乐意的。
贾珠本就没打算打扰长辈——出了这样的事,还真怕长辈气坏了。贾宝玉低头道:“大哥哥还是先回家把场子散了罢,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来赌,一个个是什么机密人么?真叫人知道了,御史是不弹你,难道老太妃家也死绝了?”贾珍一抹汗,瞪一眼贾蓉,
堆笑道:“宝兄弟说的是,我这就回去收拾,从今儿叫他们且不要来了。”贾琏这里,他反而不担心了,看来珠、玉二人是为了消除影响来的,也没有让贾母等知道的意思,既然这样被他们说两句又能怎样?叫过贾蓉一道回家,牵马的时候还踹了贾蓉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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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老娘年老昏睡,贾珠等又不欲闹得四邻都听到,故而不曾扰到她。尤氏姐妹两个各在屋里,只听一句:“大哥哥、二哥哥在么?”贾珍、贾琏就慌忙出来了。尤二姐缩在屋里担心,尤三姐匆匆披了件衣服,于门内偷听,也没听到什么。那边贾琏看贾珍走了,心道此事不大,殊不知贾宝玉是想趁着这事与宁府撇清了关系的。
贾琏搓着手,笑道:“这事儿还要哥哥和宝兄弟代为遮掩一二才好。”贾珠道:“呸,你好有担当的人。难为真要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再病着?”贾琏又道谢,贾宝玉道:“二哥哥且慢,有一件事你能处置好了,咱们再说旁的不迟。”贾琏道:“难道是你凤姐姐?这真是要哥哥兄弟帮忙了。”说着又作揖。贾宝玉道:“你还知道凤姐姐呢?做下事情的时候难道没想着她要生气的?如今事已经做下了,她也只有认了。”说得贾琏心中暗喜,暗道贾蓉说得果然不错。不料贾宝玉继续道:“我虽年幼,却也知道一些事了,你这么住着,保不齐已弄了个侄儿、侄女儿出来——怎么处置?明眼人算算日子,有你的苦头吃!老太太那里,又是经过事的老人家,这也能哄得的?”贾琏汗涔涔地道:“没这么巧罢?”他原是打着抱着孩子回家,不认也得认的心思的。
贾珠听了这样说,也道:“家里岂是好骗的?”贾宝玉又道:“这些尤可,家里人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也只有捏鼻子认了。这并不算什么大事的,我说的是另一件——二哥哥此时还当珍大哥哥是好人呢吧?”贾琏不言语了,他心里与贾珍是气味相投的,对贾珠、贾宝玉虽然亲近却不是什么都能说的。
贾宝玉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了,因说:“你真这么给他养女人?先头我说给他
做媒做保的时候,他怎么不应的?”一语更提醒了贾珠:“正是!他既然说叫你娶了,怎地还在这里……”跟你女人睡?贾琏连说:“他那个是尤家的老三,我娶的是老二。”贾宝玉直揉额角:“怎地你娶得、他就娶不得了?这是为什么?你想了没有?一样在孝期、一样有妻儿、一样是掌家人,珍大哥哥为何睡而不娶?偏叫你娶了?!妾而已,又不是讨老婆,模样好就好了,还要看家业不成?咱们家又不是没有过泼辣姨娘!这是拿你当冤大头呢。他们父子弄完了,正不知道怎么寻个下家呢,保不齐为了遮丑,就是聘了出去还要倒贴些钱。如今好了就扔给你,叫你娶了,你正好为他们解了后顾之忧,还当他是恩人。”贾珠一捶桌子:“不该放了他回去的!原以为他浪荡、原以为他胡闹不拘束自己兄弟,不意连自家兄弟都要坑。”
贾琏迷迷噔噔,想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回过味儿来,眼睛瞪得溜圆:“蓉儿这个小王八蛋!”贾珠道:“这里头又有蓉儿什么事儿?”贾琏道:“是他撺掇得我,不怕你们笑话,我原没想娶的,单想沾一沾,”又说,“我看二姐儿还好,娶都娶了,是断断不能撵的。只她妹妹是个泼辣货。”贾珠道:“你还敢说娶?停妻再娶,家里不管你,舅舅也能打死你了!你跟她妹妹还有事不成?你们兄弟俩、她们姐妹俩——”由不得贾珠往歪里想,这四个都不是什么干净人。贾琏连连摆手:“我可没有。”
贾琏偷娶之前早就知道尤氏姐妹之名,知她们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良家妇女他也不敢这么调戏——于这事情上并不很计较,他只要风流快活就好。不料入了温柔乡,把理智抛了,才昏了头娶了。如今被一打破,他还是只怪贾珍、贾蓉,并不怨二姐,便问珠、玉二人拿主意。
贾珠道:“这事我们三个拿不得主意,还要府里她们处置。”贾琏直说王熙凤太狠,贾珠不语,他的表妹他知道,确实不是好相与的。贾宝玉道:“后院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外头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后院儿里看不顺眼能撵了、卖了、休了,外头的事可没
这么容易,且说,真要把祖宗供在东府那是乌糟地里么?他这样对琏二哥哥,我怎敢再叫他一声兄长?真怕他哪天再坑了我。”便有别立宗谱之意。贾珠说兹事体大,必要长辈拿主意的,要长辈同意,势必要掀出贾琏的事来,贾琏就要倒霉。
贾宝玉道:“正好叫老祖宗给琏二哥哥做主才好,趁势把诸事全了,岂不更好?二哥哥写了媒书了么?走了正道了么?”并不是拜了天地就是娶了的,结婚证书这种东西很早之前就有的,正妻要婚书,正式的二房也要过户,只有不入流的姨娘方便些,那也要有身契。最晚从商鞅变法开始,户籍管理就很严密了,到了后来,一家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养了几个奴婢,全得上册收税。贾琏呆了,贾珍没提这出他也忘了——珍大哥哥果然是在坑我。他倒不想想,他也坑了尤二姐,拜了天地就说是二房,他同样没给尤二姐一个凭证。
贾宝玉继续忽悠两个哥哥:“东府里做下这样的事情来,难道是厚道人了?今儿拿这个事坑你,明儿不知道要坑你到什么田地了。二哥哥出钱,他们父子乐了,出了事儿,便是老太太又能拿他一族之长如何?大老爷却必得拿二哥哥正一正家法,迷一迷人的眼的,到时候棍子落在二哥哥身上,他能替得么?”贾琏想起贾赦的坏脾气,深以为然。
贾琏又说:“叫老太太知道了,设若气病了,可如何是好?横竖我如今心里有数,远着些就是了。”贾珠也道:“老太太、太太才大好了没几天,老爷因环儿的事也不大好呢。”贾宝玉道:“你们忘了一个人——凤姐姐如今可管着家呢,这等事瞒得了她一时,还瞒得了她一世?先与她说了,不过扯皮,不与她说,更添一样可说嘴的,她虽不得己认了,却未必不会先哭诉,到时候一样要翻出来,还要多安抚一个人。”下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贾琏一跺脚:“罢罢罢。”贾珠道:“我与你说去。”贾琏大喜:“谢大哥哥了。”贾宝玉道:“我也去。”次日,贾珠先找王熙凤,说了一通太刚强了不好云云,然后才引到正题上来,贾琏到王熙凤跟前打躬作揖,伏低作小。王熙
凤的脸色十分难看,然而看在儿子份上,她忍了,问他们有何计较。贾珠道:“如今只能认了,旁人还好,这又是亲戚。”王熙凤啐道:“她们算哪门子的亲戚?”贾宝玉道:“要是不解恨,我说与老太太叫珍大哥哥娶了他三小姨子。”王熙凤被逗笑了:“东府里还不得反了营?”贾宝玉道:“兹事体大,凤姐姐只在家里说,东府那里也不要去,等他们上门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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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王熙凤去贾母跟前,先引得贾母乐了,贾琏跑去贾母那里大哭,先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又说贾珍如此害我。王熙凤从旁一起哭诉:“叫我们二爷这个好性子的娶,他自己怎么不娶来?好好的来说媒,亲上作亲的,我岂有不依的?便是不依,还有老太太作主,孙媳妇岂会亲过孙子?他就这样哄我们二爷了,他自己怎不娶来出钱养?便不说我们二爷,就是我,与他平日里哥哥妹妹叫着,转眼这样坑我们,叫大老爷知道了,我们一家都活不了了。”她是真恨上了,尤其是贾蓉,平日里涎着脸蹭前擦后,一个长相不坏的男子献殷勤,即使你不喜欢他,作为一个女人,虚荣心还是得到很大满足的,因此贾蓉所求所请,王熙凤真真假假地为难一下,总会应允,岂料他在背后捅刀子!又有尤氏,出身的关系,对王熙凤真是好话说尽,岂知又把她妹子送了来,设若再生个儿子……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她老人家受风会着凉,吃东西可能坏肚子,遇上事的时候却从来没病过。一面叫贾珍过来痛骂,贾珍只有听的份儿,贾母道:“把小花枝巷的房子收了,叫你媳妇把她母亲妹妹送回家去住着,过了孝期才好娶。”又叫密密地请太医来,看两人是否有孕。结果是都没有,弄得贾宝玉有些摸不准了——尤二姐不是掉了个儿子才自杀的么?
王熙凤又往王夫人处一哭,这回是真哭了:“我为这个家操心费力,什么事都顶着,要不是有个儿子,这会子真要竹篮打水了,操持下的若大家业,最后岂不是全要便宜了那个小娼-妇?尤家两个丫头,一掌
东府一掌西府,贾家要改姓尤了!她存的什么心思?”说得王夫人也是心头火起。
贾宝玉彻底放心了,他不怕王熙凤闹出来,就怕她不闹,默默地解决了尤二姐之后,就该贾琏离心离德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那边贾琏也放心了,本想着拼了挨一顿打的,已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不料大家没心思理会他,只贾母骂了一回,贾赦知道的时候就手拿茶盏砸了一下。余下的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贾宝玉从中撺掇着要两府切割,这事儿比贾琏偷娶个把人要重要得多。
贾宝玉只作正人君子状,死也不要跟这个在国孝家孝期间聚众取乐又‘陷害’族兄弟的族长挨边,贾政就同意了——谁也不想在这么个族长名下混日子。贾母虽有主意,在大事上却是要听儿子的。至于贾赦,听到贾珍、贾蓉父子聚麀之诮,先把眼睛放到自己屋里诸多妖娆姬妾身上转了一圈,又不怀好意地打量贾琏——他老人家早知贾琏或与自己屋里人有点子默契,如今他心里怎么想的可不大好,不过有一条是肯定的,防火防盗防儿子,不能让他受了东府影响。
然而这是贾氏宗族的一件大事,贾珍哭求着,指天咒地,必会改了,又说:“自家不和外人欺,一旦这么分了,外头人不定怎么看呢,再有落井下石的要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