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第二天,御前参政又呈奏本,众臣统一口径,皆参科举舞弊渎职等事。容胤这回松了口,御笔朱批,令底下查证后再报。泓在御前得力,父亲又是帝王的侍剑人,众臣拿捏着分寸,先不往他身上多牵扯,只是参奏署理科举授官的提调并几位授官进士欺君。朝中风向微变,隶察司分管科举的提调官沈一舟便坐不住了,慌忙递贴入侍郎府,要与泓私谈。他进得二门,见侍郎大人在正堂危坐,当即趋步上前,一声不吭大礼跪倒。
泓低垂着眼,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才出声道:“沈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
他是沈一舟的主考官,又管着沈一舟的差事,两人平日常有来往,见面只称表字。这一声“沈大人”,便是见了外。沈一舟心中一沉,连忙拜了又拜,悲声道:“座主,学生对不住你。”
泓“嗯”了一声,却不接话。沈一舟等了半晌等不到回应,不由心中慌乱,扎扎实实大礼拜了又拜。他抬起头来,见座主一直看着自己,神情温和,平静如昔。
两人四目相对,沈一舟突地眼眶一红,想起当年初见,他殿试得中,便是这位主考官亲自召见,进行了一番考教。又温言鼓励,举荐他御前点墨,得了帝王破例提拔。后来他意气风发,言语骄狂,也是对方委婉责备,令他谨慎。这几年他仕途通达,众人都来逢迎,他心气便高了,不知不觉疏淡了来往。本以为自己能一飞冲天,岂料一跤跌落,众人避之不及,到头来依旧只有这个堂上人,愿守灯相待,听他倾诉委屈。他满腔苦楚翻涌上来,低声道:“座主,学生这回完了——一念之差,错本不应在我。”
泓冷冷道:“你错。大错特错。事有两难,你就不该瞒我。”
沈一舟叩首再拜,泣声道:“是学生骄狂,不愿示弱于人前,想要办得两面光彩。圣上降恩,授的官职却早被世家内定。我不敢抗命,又不敢得罪那些大族,想着不过是些吏员部属,稍加掩饰,也不会有人追究。众进士出身寒微,我平级调动,也没有亏待。这种事要是坦诚,岂不是陷座主于两难?
所以才一直隐瞒至今。学生实在有苦处,才想出这么个折中的法子,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啊。”
泓皱眉道:“你欺上瞒下,做出这种没法见光的事来,就叫办法了?做人要堂正,在官场里,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你稍歪上一步,被人拿住把柄,就再也站不稳了。于情,我是你座师;于理,我是你上峰。你看不清路,就应该先来问我!”
沈一舟低眉顺眼,听着座主拿大道理教训,心里微有不服,轻声问:“若是座主来说,学生该怎么办呢?”
泓道:“谁家内定了官职,你就应该去找谁家管事人,把难处说一说。他们自然会体谅。”
沈一舟万没想到座主在朝中办差多年,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天真迂腐的话来,一时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的提醒:“他们……若是不体谅呢?”
泓怒道:“他们傻吗?不过几个微末官吏,又不是委任尚书台,有什么不体谅?”
他顿了顿,见沈一舟尚未明白,索性把话说得更透彻些,道:“他们若是不体谅,你回头再把这移花接木的事办了,而且要过了明路,大大方方的办,到时候捅出来,你一扯一大片,涉事家族全都拉下水,谁敢不保你?大家都是聪明人,不用你走到这一步,自然都懂得退让。眼下你偷偷摸摸做了,两边都不知情,错就是你一人担着。”
他三言两语,做了个局出来,更难得的是这一招虽然是要挟,姿态却漂亮,也不得罪人。沈一舟默默想了一会儿,明白了其中妙处,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道:“学生惭愧。”
泓淡淡道:“看多了,你自然懂得。”
他看着沈一舟笨拙懵懂,却又锋芒毕露而不自知,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起来,坐下吧。不疼到自己身上,人是学不会教训的。这种错若再犯第二回,你就不要叫我座主了。”
沈一舟慌忙答应,起身在下首坐下,只听得座主又道:“科举大兴,抢了太多人的位置,这一次怕是不会善了。陛下也有意借此事重振朝局,你心里有个准备。”
沈一舟一惊,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圣上有雷霆之威,这次若欲借机生事,第一个惩治的,
必然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他心中本存了几分侥幸,想着最多降职,熬上几年又是条好汉,可若是卷入朝争里,怕是就要做坑底第一人了。他怔了半天,颤声问:“消息可准?”
座主父亲在宫里,是圣上的侍剑人,传出来的消息自然绝无虚假。沈一舟满心慌乱,问了也不等泓回答,自言自语:“我家里还有妻儿。”
泓扯着唇角笑了笑,道:“轮不着你。”
他将桌上托盘一推,把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送至沈一舟面前,道:“这个你放好。到时候,就是你的保命符。”
那锦盒上封着蜡印,沈一舟拿到手里,下意识就要拆开。泓连忙伸手拦阻,沉声道:“他们意不在你。里头的东西让别人看了,能给你条活路。若你自己看了,却只能做成个死局。要不要拆,你自己掂量。”
沈一舟手一抖,便只在蜡封上摸了摸,低声问:“座主有什么打算呢?”
泓有些疲倦,揉着额角说:“满朝抱成铁板,科举不好钻空子。得让他们自己斗起来。你现在就去安排,等上头查起来,所有罪责都认下,只管往我身上推,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沈一舟大惊失色,慌忙拜倒,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学生万万不敢牵连座主!”
泓冷冷道:“去做。”
沈一舟拜了几拜,劝道:“座主三思!那几家参奏的罪名,桩桩都是欺君。若真一口认下,是要进刑狱的!国法在上,就算座主能澄清罪名,进去后也免不了二十脊杖,何况那里头暗无天日,消息不通,若有人想做点手脚,座主连个照应都没有!”
他苦苦相劝,把那道听途说来的可怕刑罚一件件拿出来添油加醋,百般恐吓,只求泓改主意。泓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说:“你坊间话本看过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