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传出阵阵鬼哭狼嚎,不断有八苦门的人披发跣足逃将出来,身上的绛衣还燃着火。我们堵在门外,毫不讲求招式,切瓜砍菜一般地剿灭着余党。有几人还想负隅顽抗,被我和师兄弟们捅上一通淬了毒的乱剑,立时面色转黑,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咯咯声,四肢扭曲地倒在地上,像奇怪的人偶。
我杀红了眼,举着匕首就想往里面冲,被人拖住吼道:“里面太危险,你打不过!”
我只得转而去捅那些败兵残将,白进红出,带出一条抽搐的肠子。毒血溅到我的脸上,腥得我蹲到一边干呕起来。
我十数年未曾撼动分毫的八苦门,在这一夜被挫成了齑粉。
这厢各门各派踩在废墟上分了邪教赃物之后,我向师父告假,要回去祭祖。师父允了,又道:“你此番立了功,掌门都看在眼里。”我瞧不出他的心思,连忙赔笑道:“多亏师父坐镇指挥。”
师父在我肩上一拍,别有深意道:“那匕首不错。”
……
我抱了些戒心,绕远路回了一趟幼时与爹娘住的小镇。当年房子的旧址边上建起了一户新屋,我上前叩门询问当初那废墟被清理到了何处,屋主没好气道:“好不容易请人做法扫除的晦气,怎么又提?”
我赔了许多笑脸,他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末了指了个方向:“许是那片林子里吧。”我便花钱找人在那片林中立了石碑,刻上我爹娘的名字,祭上了酒肉。
篾匠仍住在同一处村落,同一间房里。我坐在桌前环顾四周,早已找不回家的感觉,只觉得逼仄昏暗,一灯如豆,快要湮灭在尘埃里。
篾匠不复年轻,鬓边早早生出了白发,跟记忆中迥然不同。我从他的身躯里几乎看不见那仙人一般的影子。他操劳半生,双手也不好使了,每月能造出的物事越来越少。
我问他:“为何从不回信?”
他道:“我不识字。”
我张口结舌。我在他身边长大,活到今日,竟从未发现这一点。说来也不能怪我迟钝
,他委实不像不识字的人。
我对他说起一件趣事:“那年我加冠,师父说文人都要取个字,我便盼着你为我取。后来得了你的匕首,我很喜欢,但还是想要个字……我没读过书,想来想去,就为自己取了一个,顾之。也算随了你的顾。”
篾匠道:“如今大仇报了?”
我道:“嗯。”
他道:“心愿了了?”
我低头道:“嗯。但我还不能回来。如今师父和掌门都很看重我,讲明了栽培之意。还有许多前辈于我有恩,尚未一一相报。还有,八苦门一役结识了不少后起之秀,正是培养势力的好时候……”
我这般嗫嚅着,他却笑道:“回来?你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这辈子是回不来了,注定要死在江湖里。”
……
我忍不住又一次重提:“你跟我走吧。反正这里也不是你的故乡。苍竺山……风景挺好的,只是冬日稍微冷了点,夏日就舒服了。掌门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也愿意迎接你。我师父提起你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你来,我定会保护你……”
他一哂,有些嘲弄的意思:“不必如此,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将你养大已经仁至义尽,与你爹娘两不相欠。我来世上一趟,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百年之后,无需立碑,你若能来将我埋进竹林,我承你的情。”
我为之疯魔的万丈红尘,他弃如敝履。我问道:“你何不索性出家?”他笑而不答。
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将身上的碎银全摸出来给他,道:“你先收着,手不方便就少干些活。”他却摇头道:“拿回去吧,你每次给的银子我从未动过,全放在案上积灰。”
我醒来时,窗外氤氲着苍白的晨雾,篾匠已出门伐竹子去了。我披衣出房,桌上留了一碗面,已经快凉了,旁边是一卷新竹席。
我终究不甘心,转入他房中将碎银留到了榻上。目光一移,却见案上一角竟真的放着我这些年带回的钱,他言出必行地搁着积灰。
我又好气又好笑,再仔细察看,发现了我断断续续寄来的那些信,整齐叠放在一起,分明像是翻阅过无数回的样子。
如今想来,他不识字,多半也不会请人读,大约也就是看个形状。
我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将它们小心放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