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砂莉默默补充,18岁的她还不够成熟稳重,不足以托付秘密。
“有些事情,到现在我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缺氧让思维有些迟钝,他拧着眉,回忆当时的情景,“我的旗舰是最后一个被折断的,爆炸发生的同时,我就弹射出舱了。到这里为止,记忆都是比较清晰的,但出舱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很混乱了。”
“我以为我昏过去了,但又好像醒着。似乎也算不上特别清醒,因为我看到了一些……幻觉。”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厉锋停下喘息片刻才继续道:“当时我以为是幻觉,但现在知道,那是,人类的未来。”
他漂浮在一个空旷的空间,五光十色的流光在黑暗的背景中缓缓飞翔,如同慢动作的北极光。无论友机还是敌机都消失不见,只有一眼忘不到尽头的图片,漩涡般环绕着他高速转动,像从前一帧帧的电影底片,以快进的方式飞快流过。
他看见苏伊士的大火,巴拿马的易帜;他看见大大小小的战役,火星神出鬼没,联盟束手无策;他看见太空军节节败退,万万里河山只余地球一隅,而橙红战机遮天蔽日,大军压境;在这样的绝地之中,一支特遣队静悄悄地离开军港,穿过荒芜的边境,驶往火星……
图片的流速如此之快,快得仿佛开了一百倍速,同一时刻,上万个画面在他眼前闪现又流走,上万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又消失,上万个事件不分次序地在他心头狂轰滥炸。但他既没有眼花缭乱,也没有应接不暇,那些画面和声音仿佛可以自动投射到他的脑海,他无需费力观看、费力倾听,哪怕闭上眼睛,也能轻而易举地讲出每一段剧情,宛若亲身经历。
他看见了他自己的后半生。
或者说,是另一个同名同姓同样经历的“厉锋”的后半生,和他的朋友们。
他看见骆芸,在柳叶角阻击战中被炮弹炸伤头部,挥泪退伍;他看见卢卡斯,在地球生死存亡之际,驾驶着他的坐骑前来投军,笑着对他说:“厉队,领航员卢卡斯·莫雷前来报到”……当然,还有砂莉。
她曾是一个普通的克隆人维修工,在柳叶角阻击战兵力难以为继的时候,主动请缨,上阵补防,却大放异彩,被破格提拔进正规军。她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但天赋异禀的精神力和与生俱来的作战直觉,注定了她天生就该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士。
战友一个接一个离去,直至他的身边,只剩下砂莉。
为了能让他继续前行,完成碎镜计划,在最后时刻,砂莉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不知为什么,“未来”没有向他展现出最终的结局,“厉锋”的人生戏剧性地停在了这里,他不知道他是否成功,也不知道联盟是否得救。
但这个未定的结局,他不敢向砂莉言明,他的故事只讲到特遣队出发为止。
“后来的事,
你都知道了。”他说:“民兵巡逻队在一百多万公里之外发现了我。我不知道昏迷前发生了什么、怎么到的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这些‘幻觉’,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些画面,极其逼真,逼真到你没办法只当作‘幻觉’。”
“我认为无论真假,都应该未雨绸缪,早做准备,就把这些情况做了汇报。我被囚禁,并不是因为擅自散播火卫一战役的情况,而是宣称火星会开战、联盟会战败,这对军方高层来说,根本是无法容忍的事。大部分人都说我疯了,唯一相信我的……把我关进了医院。碎镜计划,不是我创造的,我只是根据看到的‘未来’,把它默写出来而已。”
他语调平缓,不激动,亦不伤怀。因为从那以后的三千多个日夜里,即便沉冤莫白,他也不敢稍有忘却,独处的每一分钟、难眠的每个夜晚,都要把这个记忆重温一遍。那几万张手绘图,就是最好的证明。任凭再深的伤口,翻来覆去地撕开几万遍,也早就麻木了。
尽管砂莉有心理准备,然而厉锋的讲述仍然远远超出她的认知。她不敢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一个人背负着如此重大的秘密、一个人扛起整个联盟的未来、一个人看顾着所有人的命运。
却没有喊过一声疲累。
厉锋见她不说话,心里七上八下,问:“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很少有人讲完这么一段悲壮的故事之后,还主动邀请别人提问。
砂莉凝视了他一会,“这话应该我来问吧:厉锋,你没有什么该对我说的吗?”
长时间的低氧环境让他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声音听起来是冷的。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
“我……我有。”他艰难地开口,“我应该替联盟对你说一句‘谢谢’,而我自己,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
厉锋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