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关山,星垂平野。
一弯冷月如钩,悬在青州城上空,放眼望去,天地一片银白,连日暴雪后,青州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晴日。
正如满目疮痍的青州城,在被狄人铁蹄践踏了接近两月时间之后,终于赢来一丝喘息之机,饱经战火摧残的青州百姓,也终于能安心吃上一口热饭。
谢琅一身冷甲,腰悬长刀,立在城门楼上,目间凌厉若蕴剑光,望着西北方向。经历过战火洗礼,他高大优越身材越发如出鞘利剑,举手抬足皆露着耀目锋芒,便是随意一站,亦仿佛有撼动山岳的威势,令人不敢直视。
西北方向,两山夹着一条蜿蜒官道,官道以西,隐约可见一座蛰伏于夜色中的巍峨雄关。
关名落雁,意为雄关崔巍,连大雁也难以越过。
雄关之后,坐落着十三城,便是西京十三城。
孟尧穿着厚重的棉袍登上城门楼,因久在军中,也如普通将士一般,身上罩着甲,臂上戴着铁制护腕,腰间还挂着一柄窄细的长刀,与离开上京时相比,整个人黑瘦干练了许多。他径直走到谢琅身侧,笑道:“三军将士都在宴饮庆祝,夏大人、甘大人和诸位将军都已齐聚中军帐中,夏大人还忍痛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美酒,世子怎么独在此处?”
谢琅冷峻眉眼依旧望着西北方向,道:“你熟悉西北情况,依你看,一鼓作气拿下西京的希望有多大?”
孟尧亦将目光落到那座巍峨雄关上,沉吟须臾,说:“世子要听实话么?”
“自然。”
“那在下便直言了。”
孟尧转过脸,道:“四个字,难上加难。”
谢琅似乎并不意外他如此回答,平静问:“理由。”
孟尧:“其实理由,世子心里,恐怕比在下更清楚。”
“第一难,便来自于那座落雁关,诗中有言,‘长风万里送秋雁’,可这落雁关,却是连长风都吹不进去。西京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倚仗的便是落雁关之险。背靠落雁关,狄人可以窥伺青州一举一动,我们对狄人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这样的情况下与狄人作战,本就吃亏。且以狄人豺狼贪婪之性,也不会甘心把西京这块到嘴的肥肉吐出来,世子一旦决定收复西京,狄人定然会拿出比攻打青州更猛烈千倍万倍的决心与气势与世子对抗。”
“至于第二难,则来自于上京。”
孟尧放低了声音。
“眼下青州已经收复,大渊西面门户勉强保住,上京也解除了危险,朝廷……未必会再支持世子继续攻打西京。”
“而青州城中存粮,最多可支撑半月,光是喂养数万大军和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已是捉襟见肘,世子若要继续攻打西京,必须要有充足粮草支撑才可。这需要凤阁与户部的鼎力支持,可各方边境都在打仗,对于朝廷来说,西京远没有青州重要,因青州若失,有覆国之危,西京左右已经落入狄人手中十年之久,早一日收复,晚一
日收复(),根本没有区别。甚至对于上京那些耽于享乐的世家大族来说11()_[((),只要不破坏现有的稳定,西京十三城便是永远不收回,也无伤大雅。”
“这种情况下,朝廷肯支持世子继续收复西京的概率微乎其微。”
“六年前,在清流官员力主下,朝廷也曾试图收复青州,为保万无一失,甚至同时调集了北境与滇南精锐兵马,当时北境领兵之人,是世子的兄长谢瑛将军,滇南领兵之人,则是以骁勇闻名的大都督袁霈,按理那一战,就算不能夺回全部失城,也能大挫狄人锐气,可事实却是,行军计划泄露,北境精锐还未抵达西京,便在青羊谷遭遇狄人大军伏击。国库充盈时,此事尚不能办成,何况如今。”
“自然,这也是在下一点浅薄之见,代表不了朝廷的意见。”
谢琅却笑了笑。
“你说得很好。只是,我想听一听,孟主事你自己的意见。”
孟尧愣了下:“我自己?”
“没错,你自己的意见。”
孟尧将手放在城墙冰冷砖石上,眸中慢慢燃起一道隐忍的光,道:“我自幼长在青州,亲眼见识过狄人是如何屠戮奴役这二州百姓,他们都是大渊的子民,却已经被大渊舍弃了整整十载。十载血泪,十载苦痛,这些,世家看不见,朝廷看不见,我却看得见。”
“若是有朝一日,十三城城墙上能够重新竖起大渊的军旗,在狄人铁蹄下讨生活的数万百姓能够重新回到大渊怀抱,不必再受外敌折辱奴役,我便是舍掉这身血肉,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只是怕,这一日,永远不会到来,我连舍弃血肉的资格也没有。”
长风浩浩掠过。
谢琅再度把视线投注到对面犹如猛兽盘踞的那道关隘上,半晌,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人一道回到中军帐中。
帐中已坐满人,左侧皆是武将,右侧则坐着几名文官,分别是现任青州知州夏柏阳,青州辖下西昌县县令甘宁和一些府衙司吏。见谢琅进来,众人第一时间放下酒盏,起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