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温不昧挑了挑眉,笑容玩味,“公子,别忘了你现在中了镇灵枷,修为全废,与普通凡人无异。”
江岁寒哑然。
没错,他是想到过被这人抓走后的种种可能,或刑讯,或关押,或干脆直接剖掉灵根,灰飞烟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温不昧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视线极其赤裸:“公子,说真的,你穿红色,可比白色明媚多了。”
“……”江岁寒颤抖着闭上眼,若非修为全失,他真想把五感全都摒弃,一眼,一句话,都不想与面前这个人有关联。
温不昧从桌上拿起两只精致绝伦的小酒杯,递到他唇边,道:“公子,把这合卺酒喝了——”
“滚!”江岁寒暴怒,一抬手掀翻了那酒杯,浅茶色的眼睛里几乎能冒出火来。
温不昧仿佛早就料到如此,看一眼那摔得粉碎的物什,自顾自地笑了。
他说:“你还记得吗,天元二十年冬,信州城瘟疫爆发,你不顾自身安危,日夜兼程地照顾病人,没多久就病倒了,你留给我一封信,说与萧先生去了临安,要我照看好医馆,等你回来。那之后,你每个月月圆那天,都会给我寄信,信里往往夹着一朵干花,从桃花、到榴花、到桂花,直到……”
他顿了顿,表情忽然变得有点难看:“公子,我没有等到梅花。”
“……”江岁寒只共情到他被曲闲搭讪的场景,之后的这些,自然是没有看到的。
他和萧洛受兰因谱的影响,在三生劫中被人为地剔除了许多记忆,直到现在,也依旧是些模糊的影子。
鲛人阿九,因北冥君恩赐的半截魔骨,斩魂重生,却在二十年之后,用那半截魔骨伪造本命魔息,在乌桓城设下陷阱,将恩人亲手送上死路。
“所以呢?”江岁寒对他的所谓“深情”,没有表现出半分动容,“所以你觉得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恩将仇报的事做起来,就一点愧疚都没有?”
温不昧无视他的愤怒,微笑摇头:“公子,你知道的,当一个人或一群人走投无路时,他们为了活着,就不得不做出一些背叛的决定,我是这样,明如霜也是同样。”
闻言,江岁寒心里一颤,想到不知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沈在清那么重情的一个人,还能不能挺得过来。
温不昧叹了口气,重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腊月十五,梅花无信,我在医馆后院里枯坐了一夜,凌晨鸡叫的时候,关了门,拿上那把放了整整四年的折扇,去三清山,找曲闲。”
“曲闲一早就知道我会来,顺理成章地收我为徒,在惊鸿剑温仪的灵位前,赐我姓温,名不昧……你说可笑吗,他要我与他翻云覆雨,却又要我一生明净不昧,除了自欺欺人,还能有何用呢?”
言及此,温不昧话锋一转:“公子,你知道我脸上的疤最初是怎么来的吗?”
江岁寒沉默着没有说话。
“是我母亲划的。”
“……什么?”在听到这句的时候,他没忍住,错愕地睁开了眼。
温不昧那张惊艳的脸庞再次映入眼帘:“我六岁时,她问过我一个问题,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鲛人奴活得最惨,死得最早么?我说,最体弱的,最会织锦的,最爱流泪的?她说,统统不是。”
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讲着过去的事,江岁寒作为一个旁听者,却觉得毛骨悚然。
“有殊色的鲛人奴,往往死得最惨,她拿刀子在亲生儿子的脸上,生生划了二十多道,刀刀见骨,毫不留情,管那孩子哭得有多撕心裂肺呢?”
“……”江岁寒只觉一股寒气冲上脊背,根本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她那样烈的性子,在无涯宗当然是活不下来的,因为一件小事触怒了曲闲,被按在地上刑杖伺候。那天,曲闲要杀鸡儆猴,无涯宗所有的鲛人都被叫过去观刑,包括我和我五岁的妹妹十三。十三看见娘亲被打成血人,大受刺激,哭得一塌糊涂,我娘转过头朝她大吼:‘不许哭,再哭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曲闲哈哈大笑,对那帮战战兢兢的鲛人奴说:‘看到了吧,这就是违逆本座的下场。’”
“鲛人奴是狗,是猪,是羊,当着幼崽的面杖杀它们畜生般的母亲,要什么愧疚之心?我恨透了曲闲,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挫骨扬灰!也就是这种恨意,支撑着我,牙都咬出血了,硬是没流一滴眼泪。”
江岁寒苍白着脸:“那十三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温不昧淡淡地道,神情凉得骇人,“我们被扔进黑水村,自生自灭,十三因为年纪太小,身体太弱,在里面没活过第三天,我这个做哥哥的,原是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懦夫,不仅在她活着时保护不周,还在她死后,一个人躲在洞里,亲眼看着她的尸体被恶鬼撕碎,僵硬着不敢出来。”
红烛罗帐的卧房里,温不昧端着仅剩的一杯合卺酒,面冷如霜。
江岁寒站在他对面,忽然就觉得,鲛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根本无解。
温不昧平声道:“公子,藏雪圣君,江仙尊,或者,我现在也该唤你一声水神大人。”
江岁寒默了片刻:“是泽水吗?”
温不昧勾唇:“聪明。”
江岁寒道:“你何时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