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八爷搬了新园子,我们耶稣会想要表示一二。但实在是清修之人手头拮据,只有手上的技术还算是看得过去的。如果八爷不嫌弃,耶稣会愿意为八爷的新园子作画。”
白晋对八爷的称呼一路变化,从早年的“八皇子”到后来的“八殿下”,到如今的“八爷”。对于外国人来说,喊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为“爷爷”应该是一件又屈辱又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再怎么难理解,经过这么多年的社会驯化,也接受了。
尤其是白晋的头上已经有了丝丝白发,赔笑的样子越发显得有些卑微。
“白师傅请坐。”八爷说,同时让人给白晋奉茶。“您教过我钢琴。我们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皇子,虽不至于如此夸张,但您在我这儿有一份体面是真的,不必如此。”
白晋小心翼翼地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神态依旧是有些紧绷着的样子,他的目光就停留在八爷脸上,好像要将他的喜怒哀乐都揣摩出来一般。然而当八爷将目光回应回去的时候,他就将目光移开,还微微低下头去,不敢与八爷对视。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来。约瑟夫确实帮了我大忙,又有公主的面子在,我捧他一回。白师傅心里不安,想为我的新园子作画,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一旦画成了,也是我居所的画,恐怕不好到处宣扬的。”
白晋就很不安地道:“不不不,我们只是想给八爷庆贺新居之喜,没……没有要跟约瑟夫神父争风的意思……”
八爷摆摆手,打断他的辩解之词:“我如今身份敏感,难道白师傅不知道?下面的小传教士捧着我九弟、十弟、十二弟,若非我十四弟很是不相信耶稣,他们也会去捧着十四弟。但是白师傅你们这几个法国来的,可是从来不掺和皇子之间的浑水。白师傅是有宫廷生活智慧的人,之前这么多年没有与我如何联系,今天登门来,已经过于殷勤了。若不是因为约瑟夫,还能因为什么呢?”
白晋慌得从椅子里站起来作揖,就差跪倒磕头了。“之前自怨自艾,疏忽了跟八爷联络感情,实在是罪过……”
“我不是在责怪你。”身为有政治影响力的亲王,八爷已经不需要跟白晋绕弯子了,因此说话非常直白,“你想躲麻烦,我也想躲麻烦啊。我本来就因为舅母的缘故与传教士有些渊源,若再密切往来,在皇帝看来不就是别有所图吗?彼此少来往,才是对大家都好啊。我跟约瑟夫之间也是一样的。”
我不会大力捧着东正教的,你放心,不用拼命凑上来。
“八爷能够体谅我们,我们真是太感激了。”白晋仿佛是太激动了,竟然抹起了眼泪。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小的残缺的《圣经》,双手递给八爷。“我给八爷作完画就走。确实如八爷所说,真正深的交情不在于常来往,而在于志同道合。这是我从故乡带来的一点小小的纪念品,是由曾经指引我的神父抄写而成的,跟随我许多年,今天就送给八爷了。”
八爷接过那本小小的残本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件古董,根本不是白晋话中几十年历史的样子。“对于你们教徒来说或许是圣物,在我这里,就只是一件寻常的古董了。你确定吗?”
白晋点点头:“能被八爷收藏作为古董,是一桩幸事。”
交完投名状的白晋离开了八爷的亲王府邸。而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弘晏则转出来对阿玛说:“这种狡猾的家伙,只有打痛了才会真正听话,阿玛为什么对他好声好气的?”
八爷一边将那本羊皮纸《圣经》残片收进垫满棉絮的盒子里,一边敲了敲儿子光秃秃的脑门。“你怎么也学会了景君那套听壁脚的坏习惯?”
弘晏犹自不高兴:“我就是看他不舒服了。”同时他的目光转向那个装书的盒子,“这种东西留着做什么?别看他献上了许是祖传的宝贝,但人要坏起来,连爹妈都能卖掉,何况身外之物?难道拿着这本破书就能辖制他了?”
“白晋虽然是‘入乡随俗’派的代表,但他对基督的信仰是货真价实的。若不是有这样的信仰,他又如何跨越这茫茫海洋,来到此处呢?独在异乡,举目无亲,前路漫漫,不见晨曦。若不是有心中的信仰在支撑他,他早就抑郁而终了。”
弘晏仍然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白晋,眉头都皱了起来。“阿玛不要觉得他可怜,这老狗精明得很,可怜样子都是故意装出来的。阿玛好歹防着他一些。”
八爷点头,让暗卫跟着白晋回去,看他有没有与人密谋什么。暗卫盯了他一个月,没有什么特别的动向才作罢。
而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到了秋末冬初的时候。北风又一年席卷四九城,今年它带来了漫天沙尘。天空都像是被染成了黄色,从外头回来,靴子里、头发上都能抖落一脸盆的沙子来。
景君和弘晏都被关在室内不让出门了,无论习武还是读书,都在云雯屋子里。云雯带着两个孩子开始宅家生活,但八爷却是不得不出门干活的。这不,还要大早朝呢。
为了应对猛烈的沙尘暴,朝会都挪到了乾清宫里进行了,而一向敞开的乾清门也被装上了丑兮兮的皮革挡风帘子。一路赶来灰头土脸的大臣们连身上的朝服都差点变成了土黄色,眼下所有人都在太监的服侍下清扫着身上的尘土。别说什么官员上朝可以坐轿子。这紫禁城外可以坐轿子,紫禁城里也可以吗?哪怕只是在太和殿广场上走几步,就足够兜一身沙尘了。
天威面前,连最需要礼节的朝会都没有条件讲究礼节了。
等到正式上朝的时间点,大家慌慌忙忙将衣服鞋子再套回自己的身上,感受着衣领子袖口袜子里没清理干净的沙子带来的痒意,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糟糕。而今天大早朝上议论的事情更加糟糕:
两江总督噶礼奏报曹寅、李煦亏空织造银两,至少有二十四万两。
这噶礼是谁?噶礼姓栋鄂氏,不是云雯家靠着前代董鄂妃起来的董鄂氏,噶礼可是根正苗红的开国功臣何和礼的嫡系后代。想当初这家栋鄂家的小姑娘们一个个眼高于顶,都不正眼瞧云雯的,就知道他们家有多显赫了。堪称是与钮钴禄氏、瓜尔佳氏都可以放在一起说一说的老牌满洲世家。
噶礼又是这家里面聪明能办事的,很早就被康熙爷提拔,具有给康熙上密折的资格。噶礼当官其实并不清廉,民间很是厌恶,但由于他出身高贵,又在维护满洲利益上着实是一把好手,所以康熙爷一路保他,竟让他顶着骂名做到了两江总督。
但被噶礼弹劾的曹寅、李煦也不是无名小卒。曹寅的母亲孙氏曾是康熙的奶娘,跟皇帝感情深厚,曹寅从小就跟在康熙身边当侍卫,可以说是心腹之人了。后来康熙将曹寅放在江南担任织造的肥差,织造从江南收集精美的布料、茶叶、古董、文玩、家具供给皇家,几乎是一个默认捞油水的之位。不光曹寅担任肥差,曹寅妻子的哥哥李煦也担任织造。同声连气的两家人一起捞钱,又都能上达天听,不可谓不显赫。
尤其曹寅一个包衣所生的女儿,刚刚嫁给了铁帽子王的平郡王讷尔苏,这份圣宠真可以说是前所未有。
两方都是炙手可热的皇帝亲信,竟然互相对上了!
八爷站在朝臣们的队伍当中,就算身上还黏着沙子,都来不及去难受了。他闻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噶礼弹劾曹寅、李煦,只是一个开始。
他蹙眉,把被平和生活养得略有些迟钝的脑子重新调动起来。首先,康熙爷应该是会保一保曹寅和李煦的,这两人在江南时间很久了,几次南巡接驾都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们也不是多么得罪人的人,相反,曹寅很会做人,与朝中八成的人都保持着还不错的关系。说到亏空,其实是朝中的一个普遍现象。朝廷开给官员的工资不高,五品官年俸不过八十两银子,还比不上在八爷府当幕僚兼西席的胥先生呢。这如果不朝百姓伸手,就只能从国库里借钱,借来的钱还不上,就成了亏空。
什么?你说织造的油水足够养活一府人的体面了?拜托,那是在正常情况下啊。曹家、李家除了维持自家的生计,可是还接驾了呀,修园子、培养侍女美人、打点来访的贵人,哪处钱财不-->>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