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泓一听这话,登觉面上更痒,他一时也来不及收拾面前这狗儿子,忙命侍从传召太医过来,想在面上红疹乱起、又要成了大花脸前,将之赶紧压制住,但太医来了亦无用的,已经晚了,红疹已起,只能呈上一些涂抹的膏药,而后静待它们两三日后自行消退,至于这两三日内,当朝天子面上要如何“精彩纷呈”,那就非人力可及之事了。
自那年因心中拒逆婚事、有意将自己整得一塌糊涂、再去萧家亲迎后,知道自己不能碰螃蟹等吃食的宇文泓,此后,再也没有故意跟自己的脸过不去过,他没有过不去,他这儿子,却跟他过不去,也不知这崽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宇文泓捧着一张痒脸,无声盯望着对面静静看他的儿子,于心里琢磨了一阵,实是难以判断,在静默片刻后,把声音一沉,不冷不热|地问他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你父皇说的吗?”
他五岁的儿,在他面前低下头去,嗓音平平道:“儿臣错了。”
也不知是在为因为自己年幼无知、给父皇递吃了蟹黄馅儿的点心在认错,还是在为自己明知故犯,而在认错,宇文泓微眯着眼,凝看了身前的五岁男孩好一阵,想这崽子,若非他与观音所出,依他从前性情,都要怀疑这小子能干出弑父篡位的事了,但,观音的孩子,怎会如此呢,至多,就是与他这个父亲不对付、天生有点相克罢了……
难得的一次父子亲近之举,却引得他再次“毁容”,不久前所想的“大孝子”,也只是他的错觉罢了,原就对与儿子的父子关系,感到力不从心的宇文泓,这下子心中更是丧气,他对着侍从呈来的一面镜子,望着自己镜中那张大花脸,越看越觉惨不忍睹,想到不久后要与观音共用晚膳,到时候要叫妻子观音,瞧了自己这副丑态去,宇文泓心中越发颓丧,颓丧到抬手将镜子盖在了几面上,并不禁重重叹了一声。
皇帝的叹气声中,殿内一众无法排遣帝忧的太医和侍从,将头垂得更低了,独太子殿下微微抬首,一边无声用着小点心,一边默默望了父皇一阵后,哪壶不开地提哪壶道:“父皇,天快黑了,母后应正在长乐苑内,等着我们过去用膳呢。”
自有了极黏母亲的女儿以来,宇文泓平日能同妻子亲近亲近,也就是在用膳的时候了,换了平时,他对吃饭这事,精神满满,动力十足,跑得比谁都快的,但今日此时,顶着这么张脸,要叫他怎么过去见观音呢?!
想得心烦,脸也像是更痒了,身心躁乱的宇文泓,冷冷瞪望着面前哪壶不开地提哪壶的闯祸精,他这眼神,威力十足,一般朝臣被这么冷冷盯看着,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要项上人头不保了,但他的太子儿子,仍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像是一点也不畏惧他这父皇,一边眸光无波地静望着他,一边两指间捏着块小点心,像只小猫吃食似的,一点一点地无声嚼咽着。
……吃的还是他不能吃的蟹黄馅儿的!
心内再怎么光火,忍耐再三,还是将火气,暂忍了下去,自己的崽,被坑了也得受着,若身前已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他定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可身前这孩子,方才五岁而已,跟一个五岁的孩子斤斤计较,观音知道了,或会觉得他心胸不宽、小题大做的,宇文泓边这般想着,边因禁不住面上痒意,抬手轻挠了挠,依他现下不敢见观音的心思,真想避开这顿晚膳算了,但,这脸是要坏两三天的,难道要两三天都不见观音吗?这……他可忍不住,且两三天不见,观音会觉得奇怪的……会吗……观音的一颗心,如今皆扑在女儿身上了,会想的到他吗……
女儿宇文意的确生得冰雪可爱,且与曜儿性子不同,生来就喜欢亲近人,招人疼爱得很,刚有了这么一个小宝贝时,宇文泓也是成天欢喜得不得了,恨不能与妻子观音一起,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绕着女儿转、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与她的,但,随着时间久了,女儿一天天地长大,越发黏她母亲黏得紧,时时刻刻都离不得后,无法一心多用的妻子观音,将更多的关心,放在了无法照顾自己的小孩子身上,他这被冷落的大人丈夫,就不免有点悄悄地同女儿吃起醋来,可女儿方才两岁,才刚学会走路不久,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哪里知道他这父亲在想什么呢,仍是总赖在她母亲怀中,每天霸占着她母亲不撒手的,仔细想来,妻子观音,已有好些时候,没有抱一抱他这丈夫了……
在心中长吁短叹地想了许久,宇文泓还是站起身来,带着坑爹的儿子,顶着一张红疹花脸,去往长乐苑,见妻子和女儿去了,在尚未入室、走经过长廊时,宇文泓遇着那条黑狗同它的“妻子儿女”,总是与他不对付的,在看清他这张脸后,黑狗双目睁得滚圆,愣愣望了他片刻,表情变得诡异起来,连狗都不忍直视,何况人呢,宇文泓原就滞重的心境,因此更加沉重了,双足如悬铁石般,慢慢踱进了室内,在侍女打起帘拢、妻子观音抬眸朝他看来的时候,有一瞬,简直都想抬起袖子遮脸、而后飞快转身就跑了。
终,僵站在那里,按捺着没动,原陪女儿坐在窗下玩耍的妻子观音,在一怔愣后,起身抱着女儿向他走来,惊且关心地问道:“……你的脸是怎么了?”她凑近细看他面上红疹,并动作轻柔地抬指轻触了触,问他道,“……你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食物吗?”
“……不小心吃了点蟹黄”,被妻子这样看丑丑的他,宇文泓心中甚是羞惭,他避开妻子的眸光,微侧过脸,瞥了眼身边的倒霉儿子,并道,“曜儿他……大概不知道我不能吃这个,给我递了个蟹黄馅儿的点心,我那会儿在想事,也没注意,囫囵就吞吃下去了,等知道是什么馅儿时,已经晚了……”
“……没什么的,太医说两三天就消下去了,过两三日,我就和之前一样了”,宇文泓故作轻松地说着,提醒妻子,他只会丑上两三天而已,两三天功夫,他就可以变回之前那个宇文泓了,但妻子,似不在乎什么丑不丑的,只是关心他的身体感受,望着他问:“是不是和从前那次一样,又痒又痛的?很难受吧……”
“没多难受,一点点而已”,宇文泓这样说后,见妻子并非如他所想的宽容稚子,而是在嘱咐他不要挠脸后,低下|身去,十分认真地对曜儿道:“你父皇他,是不能吃螃蟹这类食物的,若吃了,身上会很难受,你也不想父皇难受是不是?以后不能再给父皇递吃这些食物了,要记住了。”
因为曜儿虽是个孩子,但几乎从来不犯错的,宇文泓还从未观音以这样认真的神色和语气,同曜儿说话过,他看着观音在说罢此句后,将他平日里的饮食禁忌、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一一详尽地说与曜儿听,让曜儿定要努力记住,心中原因“毁脸”而聚满的羞惭,如被暖泉冲流开去,融融暖意漾在心间,悠悠不停。
这份温暖,在用晚膳时,观音急握住他手的瞬间,越发浓厚起来,尽管有将观音的嘱咐听在心里,但脸痒起来时,手情不自禁地挠上脸去,是人之常情,宇文泓刚下意识抬手往自己脸上招呼时,即被观音眼疾手快地迅速捉握住了,触手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二人心有灵犀地想起了第一次新婚时的往事,俱不由微笑起来。
其后膳罢,宇文泓唇际笑意更浓,浓得在满面散开,几要兜不住了,因为观音担心他一个人夜里睡觉时,会将自己的脸胡抓一通,在将小女儿哄睡着后,观音让侍女抱着意儿去别殿睡了,选择留下来与他这个丈夫,同榻共眠。
岂不欢喜,欢欢喜喜地望着观音坐在榻边,亲自给他脸上疹处上药,宇文泓起先是禁不住要抬手挠脸,后来像是故意玩闹起来,每次他抬手往脸颊一靠,观音便赶紧来捉握他手,如游戏一般,有意思得很,如此故意唬了观音几次,观音也发现他这坏心丈夫,是在故意逗她玩呢,抬手轻轻嗔打了他一下道:“不要闹了,快躺下睡吧。”
宇文泓“嗯”了一声,像孩子乖乖躺下后,又仰面望着观音笑问:“要不要找根红线绳来,把我的双手绑靠在榻柱上,这样你夜里也不用担心我不乖,可以放放心心睡到天大亮的。”
又是一桩从前的旧事了,与宇文泓初婚洞房时,萧观音因怕睡梦中的宇文泓将脸挠花,会痊愈得很慢,身体难受,便自作主张,将二人腕间系结的夫妻红线解开,将第一次见面的丈夫的双手束绑了起来,回想自己从前所为,也真是有点虎里虎气的,萧观音正想得有些不好意思时,又猛地想起一事,看向宇文泓问道:“……你那时候,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装睡?明明见我在绑你手,却还装作不知,一动不动?”
“……这个嘛”,挑起这话题的宇文泓,引火烧了身,在榻上扭而不答,萧观音一看即知应有猫腻,笑拍了下他道:“快说,不然我再绑你一次!”
她唬说着并起身,假意要去寻绳,但人还没走开,即被一个“鲤鱼打挺”坐起的宇文泓,搂带到了怀中,“不用找线绳,我正被你绑着呢”,她的丈夫一手搂她在怀,笑对她道,“自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被你绑得紧紧的,再也解不开了。”
“也不想解,这一世,来世,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