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孕都是这般,因这一句,宇文泓想起了当年母亲身在敌营之时,那时的母亲,以被俘之身,受辱困在敌营,处境已极艰险,腹中却还有他,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千金,到躬身屈膝、为奴为婢,身处艰险困境中的母亲,身边没有侍女细心照料孕事,在因他这个腹中孩儿身体难受时,是如何艰难忍受,又是如何竭尽全力保全他到生产之时……
……都说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想来敌营中人,无那可能为母亲安排产婆等,母亲一个人,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如何忍受痛苦、将他生下,又是如何在敌人虎视眈眈下,竭力保护他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让他活着等到了救援……
从前,宇文泓意识不到孕事之艰,如今亲眼看到妻子萧观音,每日因孕事受累,再回想起母亲当年,仿似亲眼目睹了母亲从前种种艰辛,心也不由放软了些,他于窗外静望着殿内的母亲,见她神思恍惚,如游魂般,喃喃自语地在殿内漫走着,目光飘忽,眼前有横几相拦,也似看不见,脚下为之一绊,因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目见母亲摔倒的那一刻,宇文泓下意识现身冲入殿内、扶起了母亲,他此举,全是当下本能,尽管这么多年来,与母亲之间关系扭曲,横亘着太多的厌恨不甘,但在此时,在想起母亲当年如何怀生他时,近日来颇为心软的宇文泓,还是下意识念起了作为人子的身份,去搀扶自己的生身母亲,但这一搀扶,在母亲看清他是他人时,立换来了仇视的目光,母亲几是拼尽全身力气地硬推开了他,原先神思恍惚的面庞,也变得冷硬起来,如看到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眸中蕴满了痛恨与戒备,身体紧绷如弓弦,似在下一刻,就能恶狠狠地扑掐过来,掐上他的脖颈,意图令他窒息而死。
“……你来做什么?”一字字冰冷如铁石,冷硬地砸向对面之人,含着暗恨与讥讽的,不带半点温度。
心头生出的那一点温情,被这仇视的目光与冰冷的话语,一分分地逼藏在心间,宇文泓慢将先前搀扶的手,缓负在身后,挺直身体,望着对面的生母道:“……我只是来告诉你,观音怀孕了,你……就快做祖母了……”
“观音……叫得真是亲热”,冷冷嗤笑的嗓音,起先似在嘲人,渐又似在自嘲,“当初,我给你安排这场婚事,不过一是要让卫紫兰痛不欲生,二是要你父王真正厌憎你……”
“我知母亲为我安排这场婚事,绝无好意”,宇文泓道出此语的嗓音,平平静静,眸光亦是平静,目望着对面的裴太后道,“但我感谢母亲,在此事上,我对母亲的安排,万分感谢,愿为这份感谢,原谅母亲其他……”
“……原谅?”像是被这两个字进一步激怒了,裴太后眸中如焚烈焰,恨不能烧穿对面之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原谅?!你同你父王一样,都是没有良心的!!我为你们付出了那么多,可你们回报了我什么?一个给我耻辱,一个给我背叛!!”
当年一意孤行地放下所有,嫁给尚是寒微之身的丈夫宇文焘,愿为他付出己身一切,可在婚后方知,丈夫宇文焘只为借她家势,心中实则暗暗另爱他人,多年来对那人念念不忘,不管是处境艰险,还是万人之上、权势滔天之时,都从未将那份情意放下一分半分,尽管后来丈夫予了她,他所承诺的荣光与权贵,但这这件事,一直是裴太后心中的隐刺,多年来也无法放下一分半分,言及背叛,她情绪更加激动,一句句,一声声,厉声控诉那已病逝多年的亡夫宇文焘。
若非多年来宇文焘暗中相护,卫紫兰及萧家等,岂能安生,原本宇文焘一死,裴太后无人约束,也可一解多年怨气,但偏偏自己的亲生儿子宇文泓,又为一个萧观音,护着他的岳母等人,原本当年安排那场婚事,是为一石二鸟,结果到头来却坏了自己的事,让她对深恨之人奈何不得,如今,那萧观音还死而复生,他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万人之上,而她却失去了最心爱的儿子,被关在这里,成了个手无权柄、失去自由的傀儡太后,裴太后对此,怎会不越想越怒,越想越恨!
再怒再恨,也是无力回天,只能终日浸在怨悔之中,在怨恨的苦汁中,已煎熬多年的裴太后,再见宇文泓,岂有不泄恨之理,唇齿间,皆是浸满毒汁的怨恨之语,双眸亦是阴霾汹涌,裴太后恨声如刃,“要不是他暗地里护着,卫紫兰早是死人一个,还有你”,她瞪视着身前不不远的宇文泓,眸光如寒剑逼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沨儿比你好上千倍万倍,为什么你父王就只看得到你,你有什么值得你父王可偏爱的,偏就只关注你,偏就对你寄予厚望,护你多年,若你父王能早将你这痴人抛之脑后,你岂能在我眼皮底下碍眼多年……”
从前长久以来,宇文泓也以为父王对他唯有“失望”二字,但在父王因病临终之时,才隐隐发现,似乎不是他所以为的那般,对曾经痴傻平庸的二儿子,父王似不是他所以为的单纯厌憎,不是觉得丢人现眼,而似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在父王临终的病榻前,与父王的最后一次交谈时,他那时已因得大夫“医治”,而不再痴傻,只是虽不痴傻,依然处处平庸,对这么一个儿子,在将撒手人寰前、单独召见他时,父王沉默凝望他许久,没有同他讲什么军国大事,也没有对他个人有什么训斥教导,只是淡淡讲了他自己一件少时的旧事。
父王说他在少年势微之时,一次曾受军中大族子弟羞辱,为忍一时,等待来日,父王当时选择了装聋作哑、卑躬屈膝,言罢此事后,父王淡淡地静望着他,并没继续再说什么,似是在等待他这个儿子,同他说些什么,但多年来与父王的距离,以及心中的高度谨慎,让他选择了沉默,父王也未逼问他什么,只是轻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与父王此世的最后一次相见,便是在这样的沉默中,落下了帷幕,父王离世之后,他回想过去种种,心中感念万千,对自己过去所坚定以为的事,也不由动摇起来,但事实究竟如何,因父子之间最后一次交心的机会,已经逝去,无法再探解,也许等他有一天成为人父,学着做一个父亲后,方能慢慢明白。
……只是,父王他,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多年来,自己身世这事,一直像一根刺,扎在宇文泓的心间,宇文家子弟,多少皆似父王,为何独他生得不像,虽然民间亦有诸子中有子不似生父之事,虽然此事可能就是巧合与偶然,但自己心底都动摇怀疑的宇文泓,无法简简单单接受巧合与偶然的解释,他曾那样地痛恨自己这张脸,甚至故意跳入荆棘丛中以自毁,纵是如今已登至尊之位,已有至爱之人相伴,但偶尔思及此事时,仍觉如刺扎在心间,无法释怀。
原因一时心软,而来此地看一眼母亲,但这相见,依然是浸满了怨恨,此世再无回寰关系的可能,来世再不相见、断了这母子孽缘,也算是对彼此的解脱,宇文泓望着他的生母,想这应是此生一次相见,在今世离开之前,为解开心中的疑惑,终是开口,问裴太后道:“……我……是父王的儿子吗?”
一句话,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怨恨之语,瞬间静默的裴太后,眸光死滞地望着身前的儿子,沉寂良久,忽地呛然冷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问题,越笑声音越大,笑到眼泪都像是要流出,在捧腹躬身下去后不久,尖锐如夜鬼桀桀的笑声,忽又戛然而止,她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地直视着宇文泓,几是厉声尖叫道:“不是!不是!!不是!!!”
世人道为母则刚,在被俘入敌营之时,她一个千金小姐出身的女子,心性再怎么坚强,亦难忍惧怕,在最心惊胆战之时,她发现她怀有身孕,腹中有着与丈夫宇文焘的孩子,为这孩子,也为自己,她鼓起勇气,努力地活下去,为此甘愿卑躬屈膝,忍受一切屈辱,虽只身身在敌营,但腹中孩子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是母子相伴,夜深人静之时,她甚会轻抚腹部,在心中轻轻唱歌给未出世的孩子听,与孩子相伴着活下去这一信念,让她熬过了孕事的艰难、生产时的痛苦,等到了救援,原以为此后迎来光明,却不想,她拼劲全力护住、拼命生下的孩子,却长得不似他的生父,为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受辱流言,明明未来是光明平坦大道,可却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她背负着浓重的阴影,如原罪一般,怎么也摆脱不了,由此,她渐恨上了他,一日甚过一日,无数次地忍不住后悔去想,宁不如当初将他流了,宁不如刚生下他时,就将他掐死好了!!
“你当然不是他的儿子,你是我和那个人的野种,是我受辱所生,你是个贱种,你天生骨血肮脏,我当初就该一早掐死你!掐死你!!”
伴随着恶毒之语的,是无法抑制的泪水,从目中大滴落下,滚落脸颊,身子难以自控地不住颤抖,而眸中溢满了报复的恨意,裴太后忍受着心中撕裂般的痛楚,痛快而满意地看着对面男子,因她这话,平静不再,强行镇定的神色,如冰面将碎,手臂亦止不住地轻|颤,聚满阴霾的双眸,一分分幽暗无光,如将堕向黑暗,即将濒临失控的边缘。
心中正扭曲地畅意时,却听有轻急脚步声响起,来人罗裙轻软,如烟云掠进殿中,轻握住宇文泓冰凉颤抖的手,宇文泓如从噩梦中惊醒,惊怔看向来人,眸中暗霾渐退散开去,反手紧握住来人的纤手,怔怔问道:“……你怎么来了……”
原身处御殿的萧观音,因孕事身体不适,阖眼躺榻歇了好一阵,也未能入眠,她起身下榻,一边遵太医叮嘱,于殿内慢走,一边唤来侍女,问宇文泓的去向时,惊知宇文泓并非如她所劝地去自在跑马冶游一阵,而是去了他生母所在的离宫,一颗心,随即不由不安地悬了起来。
宇文泓与他生母的真正关系,萧观音早已知悉,也知道,自齐王事败后,他再与未他母亲相见过,骤然知他忽去离宫的消息,萧观音起先觉得诧异,后忽地想起先前与他闲话,说到女子孕事时,宇文泓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神,心中即又有些了然,因是想到了他的生母吧,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去见他的母亲……萧观音这样想着的同时,心中始终隐有不安,思来想去,总觉放心不下,遂终还是不顾有孕在身,在侍女的护从下,赶了过来。
在抵达此地时,她正在殿外,见到宇文泓问他母亲身世之事,明明是骨血相融的亲母子,二人却似正在对峙,彼此剑拔弩张,字字如刃,刀刀见血,在看到宇文泓因他母亲的激烈回答,即将失控后,萧观音不顾身体沉重,疾走入殿,紧握住了他的手,如临深渊的宇文泓,被这一握手牵回尘世间,才惊觉自己方才在“真相”的打击下,生出何等阴暗心思,颤抖的双手,有一瞬间,竟想掐向他的生母,掐断她那些话,也掐断那“真相”,让这段扭曲的母子关系和自己的身世之谜,彻底终结在自己的双手之下。
但,观音来了,疾走至他身边的妻子,因先前急行微微喘息着,面上沁有汗意,一双眸子,全然关心紧张地深望着他,宇文泓心中的阴暗怨恨,似被这明净眸光,缓缓洗涤干净,他紧握着妻子的手,心随之渐静下来,妻子的手温热绵软,因身娇体弱,平素难提重物,可却总能给予他无限的抚慰,将他这个该堕深渊、心重如铁之人,一次次拉回她的身边。
若自己此刻,不是握着妻子的手,若自己这双手,真如他先前心中所想去做了,那这一世他的心,都将走不出这里,走不出这段旧事,堕落在深渊中,难以自拔……怎能允许自己堕落深渊呢,人间有他的妻子,有他的孩子,他该与他们一处,好好地过一辈子。
曾经身世之事,如沉重枷锁,缠勒宇文泓多年,纵是得与妻子破镜重圆,也在他心中占有一角,在他每每想起时,令他心境幽沉,深感窒息,但,这一刻,在终于向母亲问出口后,在他的妻子观音到来时,宇文泓忽地感觉释然,不再在乎母亲口中所说,究竟是真相,还是单纯的泄恨之语,那不再重要,重要的事,不是他宇文泓的父亲究竟是谁,而是未来,他将是与观音孩子的父亲。
留那人沉没于无望余生,宇文泓一手紧握着妻子的手,一手揽在她背后,小心扶着有孕在身的妻子,一起离开了这里,融入殿外天光的一瞬,心中的死结,就此消解于无形,走出过去,迎向未来,来年暮春,宇文泓迎来他与观音的第一个孩子,父亲的身份,也从此正式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