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倒在地上。
“别说了。”
“其实哥哥都是那样啦,小时候老欺负妹妹不过都是最喜欢妹妹了·····”他自顾自地说着,好烦。
“要是我有妹妹的话啊肯定比你哥强·····”
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说:你!凭!什!么!跟!我!哥!比!
我去上学了。可能是因为不想跟他再相处在一个房间,总之我又开始去学校,我尽可能地听进去一些东西,也自然地面对同学们的欲言又止。在这半个星期里,一瞬间我以为我要继续生活下去了。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鬼吵架。我除了跟哥哥吵架以外,几乎从来没有与人吵架过,与男友都从未吵架过。并非我脾气温和,只是我觉得吵架从来是解决问题最低效的途径。所以哪怕对方情绪失控歇斯底里,我也一直是冷淡而冷静的。
现在我躺在床上,他正背对着床坐在地上,以往早就一直讲话,现在却难得保持安静。不过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天气不错,你看那星星…·…呢雾霾挺严重哈。”
我有点想笑,但还是没有说话。这种安静并不令人难受,而是一种令人舒服的感觉。大概因为太舒服了,我反而生出了困意,于是我拉了拉被子。迷迷糊糊间我听见他轻轻地哼着什么:“睡吧睡吧,我的贝贝。”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什么东西,像是我和哥哥以前躺在老家院子里的床上时,夏天的风。
于是我说:“我的哥哥一个月前去世了。”
我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阐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个月来我从来没有哭过,不管是看到哥哥血淋淋的尸体,还是看到我那么大的哥哥,变成了那个盒子。有人认为我本就是生性冷漠的人,父母认为我是因为伤心过度。
他明显露出了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到我的反应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
什么合时宜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出车祸。他推开了一个在路边玩的小女孩。于是那辆车就像他撞过去了。”车灯的闪光,刹车刺耳的哭声,小女孩的哭声,黑暗和大片的红色。那个瞬间像是慢镜头一样不断停留在我的脑海,他无奈地对我说着“吃这么多零食迟早胖死你。”我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说“要死也是你先……”
但我话还没有说完,我才说到那个“也”,他在那个漫长的瞬间里惊恐地跑向路边,他一点点消失在我的旁边的视线,然后我侧过头去找他,看见他手里还拿从超市出来的袋子,他推开愣在那里的小女孩,车直直地撞向他的腰。骨骼粉碎的声音,塑料袋的声音,他的头发翘起一撮,他的眉骨上染上鲜血。然而在那之后,时间再也没有慢下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好人。但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自私的人了。他抛下爸妈和我。他死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起我们。
“哈哈,怎么样?是不是个大好人?是不是觉得肃然起敬?”已经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我的心底想要破土而出。那是一种既疼痛,又带着痒的难耐的感觉。
我跟自己说,好了,停下来,不要再说下去了。“逞英雄多厉害啊,所以呢?我跟爸妈要怎么办?他想过吗?”
我狠狠盯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恶意像藤蔓一样开始疯长,他那惊慌的样子是促成那些尖刺生长出来的肥料。
“多厉害啊,可是他这样有报纸报道吗?可是那个小姑娘的爸妈有多感谢他?可是那个小姑娘以后能记起他这么个……”
别说了。停下。
“……可是那个小姑娘又不是他的妹妹啊。”
幼稚,不合时宜,无理取闹的句子。那是从来不应该与我沾上关系的形容词。尾音的颤抖快速地蔓延变成了哭腔,我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我终于还是哭起来了。
那是我在哥哥去世后第一次痛哭,我发出了巨大的哭声,然后因为哭得过于用力而发不出声音,在那之前我一直逼迫自己不去思考,所以在那一个瞬间,一个月来的委屈与抱怨与求而不得的思念像冲破堤坝的洪水。
我的全身都在微微地疼痛着,我觉得那洪水正拍在自己身上,然后我听见自己的胸腔发出悲
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月以来我像揉面团一样把这句话揉来揉去,展开,折叠,碾在心上,想以此消化在身体里,但这句话却始终是能够在血管里沥出血痕的沙研。
我的哥哥最讨厌了。他真的非常非常讨厌。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他小时候用五毛钱的糖骗走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和我出去玩偷偷藏起来看我一个人找不到他然后哭,他把不喜欢吃的萝卜偷偷捡到我的碗里,他看见我跟我男友一起回家后以此威胁我帮他写作业。
他小时候因为别人说了句“你的妹妹好胖啊”跟人打了一架被罚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他骑自行车带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玩让我躲在他的背后别被晒到,他从来都是说着“迟早胖死你”然后还是付了钱,他说着“要是你男朋友欺负你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
他真的是,太讨厌了。在那时,我带着巨大的希翼忍耐着想哭出来的狂喜和气恼,我想说你个混蛋终于回来了。
我想说很多很多的话。我想你,哥哥。但我强压抑着自己颤抖着问他“你是谁”。
我想,等他痞痞地说“你宇宙第一帅的哥哥”,我要去给他一巴掌,再去抱他。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他的口头禅。
可是他后面接着的是“我也不知道。”
他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我。
我知道他现在一定非常非常惊慌和不知所措,他从来见不得我哭。生前是这样,死后也是这样。我终于听见他说:
“你····你别哭······我做你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