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叩见圣人!”
宋璟趋行登殿,先作大礼参拜,直至殿中响起圣人口称免礼,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及至见到圣人正一脸亲切笑容的垂眼注视着他,神情便又不免激动起来,再作稽首道:“旧者使命出京,天颜一别经年之久,臣幸不辱命、归来再拜,窥我主上盛态如昨、音容不损,感恩苍天、庇我明主,唐业壮盛、盛斯一身……”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大笑起来,终究还是感情深厚的老同志让人感动啊,久别重逢,旁人或许感慨世道之变迁、君威之日盛,唯有宋璟感动于圣人还是跟当年一样帅!
当然这话也不只一人说过,但从宋璟口中说出则就显得更加动听,因为在他口中讲出才更像是事实。
“昔年情事,亦常萦绕怀中。但今眼望卿,却已经不是故态。宋卿身系重任,使远繁劳,匡社稷于边土、复唐威于东胡,国肥卿瘦,增损之间,让人感动啊!”
李潼站起身来绕过御案,亲自将宋璟搀扶起来,君臣对望,彼此眼神中都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待到各自归席,李潼才又问起一些平灭粟末靺鞨的细节。
虽然说早年张仁愿入朝的时候,辽东方面的东胡问题已经颇有改善。但是乞四比羽所率领的粟末靺鞨仍然滞留海东,且背后还有新罗人的暗中扶持,一些高句丽与百济遗也都向彼处靠拢,靺鞨人的势力一度壮大到十万户之巨。
宋璟到任之后,虽然也在积极征讨靺鞨贼众,但当时东北并非大唐主要用武之地,加上乞四比羽得到新罗的暗中支持,一直游遁于海东与大同江南北高句丽故地,始终抓不到全歼其部的机会。
一直到了开元七年,事态才迎来了新的转机,新罗的孝昭王英年早逝,但却并无嗣子继位,只能求访大唐,希望大唐能将作为质子的王子金隆基遣返册封。
当然,金隆基也并不是新罗国王的唯一选择。新罗奉行骨品制度,拥有王位继承权的圣骨早在多年前便已经断绝,自武烈王金春秋之后便都由真骨家族继承王位。
虽然一部分新罗贵族仍然希望武烈王金春秋后嗣为主,毕竟新罗是在金春秋父子手中完成了半岛上的统一。但也有一部分新罗真骨家族认为武烈王世系享国已久,如今既然绝嗣,那便是天夺其眷,并不想将金隆基迎回,而是由其他真骨家族继承王系。
因为新罗内部发生的混乱,一直到了开元八年朝廷才接到新罗所投递的国书。
当然在此之前针对新罗的内乱也已经有所商讨准备,为此甚至叫停了向漠北郁督军山出兵的计划,以泉玄隐与黑齿俊这两个高句丽与百济遗民的代表为使节,护送新罗王子金隆基归国继统。
彼时朝廷已经做好了唐罗之间再开始大战的准备,宿将杨玄基、张九节等也都各领河北人马奔赴营州待命,靺鞨人的存在反而成了一个次要问题。
然而这一场唐罗大战终于没有打起来,毕竟高宗年间唐罗之间之所开战,一者在于新罗国内群情统一,二者还有百济与高句丽故地的巨大诱惑,第三大唐还身陷与吐蕃交战青海、两线作战的泥沼中。
可是如今大唐边疆无事,反而新罗国内陷入了没有君主的内乱中。最终,唐使还没有抵达大同江以南,新罗国中的政斗便以亲唐一派的胜利而告结束,群臣北向趋迎大唐所册封的新王。
金隆基归国继位之后,有鉴于国情仍是不稳,再加上也亲眼见到营州数万唐军陈戈待征的场景画面,于是便上书朝廷,以德薄力弱、难辖远土,恳请朝廷再于大同江以南重置熊津都督府,而熊津都督府所辖便是百济故地。
大唐在攻灭高句丽与百济之后不久,便与新罗之间围绕这两国故地展开了长达七年的唐罗战争,最终迫于两线作战的压力,大唐接受了新罗的入贡请罪、结束了这一场战争,同时也算是承认了新罗对两国故地部分占有的事实。
不过这一次因为新罗内乱,新罗王金隆基全凭大唐的扶植才能归国继位,为了稳定彼此之间的关系,又不得不将此前所占有的成果吐出,百济故地再归大唐掌控之中。
大唐虽然重新设置了熊津都督府,但又在百济故地与新罗接壤的区域设立了一个临海郡国,以新罗贵族金朝隐为临海郡王。
这个金朝隐同样是武烈王金春秋的后嗣,其父金仁问常年留唐,甚至在唐罗战争期间还一度被高宗皇帝封为新的新罗王。现在大唐助其析地立国,自然也是为了保持新罗的持续分裂。
没有了来自新罗的扶持与帮助,靺鞨余寇便也没有了继续折腾的余地和空间。
在营州都督宋璟步步为营的持续逼压之下,其生存空间逐渐收缩,终于在去年初冬之际,唐军探知到乞四比羽老巢所在,一战将之围歼,结束了自契丹叛乱以来持续近十年之久的靺鞨之乱。一度让圣人警惕不已的渤海国,终于被成功扼杀在萌芽之中。
“此役授首贼酋,乞四比羽以降凡十数人等,另有阵前受缚多人,目下已经在押营州,只待朝廷遣使降罪惩戒。首恶诸员以外,另有粟末靺鞨并诸东胡杂部三万余户,亦需妥善安置……”
一场战争结束,仍有大量的首尾要跟,特别对于收复领土与民众的管理,更关系到战争的成果能否长久保持。所以在讲到这几万户靺鞨战俘的安置问题时,宋璟也是不免神情严肃。
李潼闻言后便又询问道:“有关这一事则,宋卿可有良策构计?”
宋璟多年担任营州都督,对此自然不乏思考,听到圣人的垂问,便即刻说道:“靺鞨本非新患,旧置营州,役使之余,亦不乏赐田授地之恩,之所以仍然易躁难驯,不在于民不可教化,而在于其所领户宗主欲壑难填!臣攻入贼营时,所见士无甲、民无衣,丧乱饥馑,老少难活……
生熟诸胡,之所以胡性深在,在于其所督统诸酋欺上虐下,凡此诸类仍在,便难移风易俗、从善教化。此诸类圈民为畜,截挟王命,若不加根除,纵有德治布施,亦是枉设,天恩独揽而下民倍怨!
若必欲招纳群胡,需绝其封建世统,编户纳之。不需厚币良田,虽三亩薄业亦倍余旧所生计,散附州县,可补耕垦生力之不足。胡性散漫,聚必生骄,若有所瞻首,则必更躁,风俗难易,久则必乱!
不能以我中华之法统摄,虽千万之众,亦需围而杀之,不遗祸于后世子孙!三年革弊,三年易俗,三年教化,积事九年,若仍冥顽不灵,此天弃其类,错爱必伤!”,!
!”
张说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心中却有些疑惑圣人对这个名为张九龄的举人感官究竟是喜是恶,而来日就案监考时,他究竟是要凭才取人,还是要循圣意取舍?
他并不知这也是圣人对他的一个小小考验,想借此看看他是否已经具有进入政事堂的资格。
张说也是一个少年成名的典范,永昌年间制举夺魁、惊艳河洛,凭一己才力突破了家世的不足,获得许多时流名臣的欣赏。进入开元后,在朝则历任台省,在外则经治地方,可以说是皆有建树,到如今资历上也已经足堪拜相。
但不同于宋璟的入朝便立即拜相,李潼对张说还是有所保留,不是因其才能有逊,而是因为这家伙太聪明了、以至于原则性不够强。
眼下开元政治井然有序,倒不存在什么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凭张说的才能资历,拜相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早是晚,区别却很大。
眼下的张说,年纪还不到四十,但时誉已经颇著,在士林文坛中的声誉已经威胁甚至将要超过李峤这位老国手,即便此际拜相,也可以说是众望所归。
但张说为人灵活、社交能力极强,壮仕之年便高居宰执的话,一旦原则性与自律性稍逊,就非常容易滋生朋党、逾越本分。
这也是李潼一直对其且用且防的原因之一,如今内外事务日渐繁多,他的确需要执政能力极强的臣员待在政事堂。诸如钟绍京等旧人虽然忠诚可靠,但在能力上却有逊色,所以即便拜相也往往担任并不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