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许仙父子两背着竹篓出门,直到黄昏前才回到农舍,将满满一筐野菜鲜果交给素贞。仕林到了媚娘屋子看了看她,用棉棒沾了水轻轻湿润着她干涸的双唇,又握起她柔软的手贴在面上,喃喃的说道:
“媚娘,今天我带着爹一同上了后山,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九转龙回草,爹说普天之下,根本没有那种草,只是传说而已。可是,我们不也找到过紫韵龙王参吗。所以我相信一定有九转龙回草,找到它给你服下,是不是就能唤你回来呢?就算你不愿再见我,我也只想看到你好好的活着。爹还说,他在天上见过参老,就是孙爷爷。他把我们为找宝参替姑母治病,拔了他胡须的事都告诉我爹了,后来他们就成了老友,他还送了胡须给我爹呢,你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呢?”他边说边吸着鼻子,粗略的擦过快溢出的泪,将媚娘的手放下,静静的看着她。那已抚平的眉梢慢慢舒缓开,唇角也微微上扬,他相信自己说的一切她都能听见。
伙房里,小青不在,素贞便自己动手做起饭来,许仙在一旁打下手,将洗好的菜摆在砧板上,刚要拿起刀来切,素贞便上前阻止。
“你放着,让我来,这些你哪里会做呀。”
“这有何难,以前在药铺里不也经常切草药,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做,免得伤了你的手。”许仙拿起刀,执意要做,素贞只好由着他。不料,刚切了几下,就险些碰到了手。
“怎么了,没伤到吧?”素贞紧张的拿起他的手指检查,许仙摇摇头。
“没有没有。”他转动着手指,确无大碍。素贞仍是抓过他的手轻轻揉着,见无碍才放心。
“好了好了,你去看看仕林,这儿让我来弄,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我可以的,我会小心的。”
“好了,快去吧。”素贞半推办拉着,把许仙赶出了伙房,没了妨碍,自己拿起刀熟练的切菜,烹煮,亲手为儿子下厨,就算是粗茶淡饭,也热在心内。
入夜,仕林吃完饭陪父母说了会儿话,就去了媚娘屋子。许仙做了晚课,就早早的休息了。一觉醒来,发现屋子还亮着,他掀开床帏,看见素贞在桌边做女红,便下了床。
“娘子,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做什么?”他走到素贞身边,见她飞针走线的正忙活着,望了眼窗外,月牙儿高挂,夜已入亥时。
“你怎么醒了?”素贞边说边笑着,未停下手中的活儿。
“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总睡不踏实,起来喝口茶。”许仙拿起茶壶到了一小杯,一饮而尽,凑到素贞面前,拿起桌上的一件衣服端倪,显然是仕林的。
“衣服破了口子,替他补上。”素贞道。
“既然补好了,那还在做什么呢?”许仙放下衣服,瞧她手中在做的似乎小很多,不像是仕林的。
“这是做给两个孩子的,等他们七岁的时候,应该就可以穿了。”素贞用手比着个儿,眼中闪过几缕憧憬,却在许仙心头蒙上一层阴霾,霎时没了笑容。好熟悉的场景,不正是仕林襁褓时,素贞没日没夜赶制许多小衣服,甚至到七岁时穿的也有,只为了她预知自己就要离开,争分夺秒的储存母爱,就怕来不及。如今,不也是如此吗?所幸的是,自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愚钝木讷,看不透妻子的心事。夜一分一秒的过去,看着她疲累,敖红了双眼,该催促她上床就寝吗?不,突然害怕一睡下,时间就过的太快,离别不期而至,不比四十年前的生离,这是无法预料的后果,若是再也不能看到素贞的容颜,那自己还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吗?再抬眼看着素贞如此专注,烛光橙亮,暖暖的映在她的脸上,黛眉若蹙,唇角微扬,嫣然低垂一幕好似初见那时,她的周身仿佛有一圈光晕,在眼里闪闪发亮,吸引着他想要靠近。不,不能,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家之人曾能有如此贪念。许仙忙坐下,背对着素贞,取下手腕上的佛珠,边拨弄着边在心里忏悔,可越是如此,心就越乱,想到那令人畏惧的天谴,就再也无法平静。收了佛珠,他转身看着素贞。
“怎么了?”素贞感觉许仙的异样,也停了手里的活儿。
“娘子……”他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想在此时谈及令素贞担忧。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说……,天色不早了,娘子你该休息了,这些明天再做,熬夜我可是会心疼的。”许仙起身,拿下素贞手里的衣物,拉着她到床上坐下。
“官人,我是想趁空把那两件衣裳做完,好让仕林后日带回去,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再睡。”原来他是想说这个,还以为有什么心事呢,这个傻瓜,总是少根筋,现在不抓紧赶制,怕是要来不及了,素贞欲站起,却被许仙拉住了手。一时,双目对视,无声凝望,她被许仙深邃的眼神牢牢的锁住,似是万般眷恋与不舍,犹如无数条洪流冲入她的心里,将她完全填没而抽不了身,这是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我想握着你的手睡。”许仙突然一语,素贞双颊泛红,任由他扶着躺下,侧脸一声轻吹,那桌上的红烛黯然熄灭。
山里无打更,不知已入几时。悄然无声的室内,许仙睁着眼空洞的看着上方。让时间过得慢些的最好方法就是什么也不做,陪着它一分一秒过去,但即使是这样,仍觉得它无情,不能再慢一点,停一些。握着素贞的手没有松开,侧眼见她双目紧闭,吐气如兰,岁月递增却未沾染她精致的容颜,一生最难忘的时刻就是西湖边那嫣然一笑的心动。一眼万语,万语难诉,诉不尽心头那份不曾减弱的依恋,哪怕是最后一秒,也要用尽全力,握住你的手。
眉头轻颤,素贞也未入睡,感觉到手被握紧,许仙的反常,另她不安,便在心里暗暗起局推算。
‘真是有心事,还是因为我。难道他在担心回天庭之后吗。对不起,官人,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希望在这仅有的三日之内,我们一家三口能度过人世间最平凡的时光,日后也能永远停留在你和仕林的记忆中,为妻此生就了无遗憾了。’一颗泪悄悄的从眼角滑落,在许仙毫无察觉之下,相握着的手里泛起了白光,一直蔓延到他的脸上,慢慢的,他耷拉着眼皮,困意渐浓,没过一会儿就缓缓闭上了眼,沉沉的入睡了。片刻,素贞轻轻松开他的手,坐起身来,见他一脸宁静还略带笑意,想必已进入梦乡,便痴痴的看着。数十年如一日,这张犹如初见的面容一直是她熬过无数磨难的动力,雷锋塔下二十年,潜心向佛,休习身心,终也淡忘不了前世的恩情与今生的相遇。不管多苦多艰辛,她仍觉得美好,岁月沉淀的细纹在许仙脸上,见证了他们一路走来,相携不弃的誓言。
‘不管今后为妻身在何方,我的心与魂魄将绕你左右,永不分离。’
清晨,空荡的触觉让许仙在一夜安睡后睁开双眼,素贞不在身边。回想起昨夜,明明没有睡意的,却还是不知不觉得睡过去了,猛地拍了一下头。
“哎,天又亮了,老了,不中用了,一宿也熬不过。”他扫视一周,屋内无人,料想素贞可能去了伙房,便下地穿衣,梳洗后,推开了房门,一阵阳光直射,他微微眯了眯眼,适应后张望着天空,万里无云,阴沉沉的,怎也亮得晃眼。
“娘子!”走近伙房,没有见到素贞,桌上倒是摆了清粥与两碟小菜,还冒着热气。大清早,素贞会去哪里呢?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在心里闪过,难道是……
“娘子……娘子!”他奔出伙房,屋里屋外,院前院后的寻找,仍不见人影。
千万不要是心里想得那种,素贞不会不道而别,不会没有交代的就离自己而去,不会的。于是,他奔出院外,跑到了对面,媚娘的家。院门敞开着,连房门也是,他直冲屋内,进了门厅,走向里屋,在卧室前停下了。一眼看见了素贞,便安下心来,又见小青在一旁,许是办事回来了。往下看,只见仕林半跪在床边,双手拉着媚娘的手阵阵低泣,视线才移至床边梳妆柜上那盏引魂灯,已没有了火光。再看媚娘,仍旧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犹如仙去,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媚娘,你终究还是决定不回,或许留在天上是最好的安排。你本就是玉兔,回到原点,至少以后的每日每夜,你是平安的。只要你不受伤害,我便感恩在心。若此时天上有知,请务必珍重,勿再惦念人间的一切,我会遵守约定,回朝完成大任,以慰你的一片苦心,媚娘,你安心的……去吧。”哽咽着再也支撑不住绝提的思念和悲痛,辗转轮回,几经离合,命运始终不解人意,拼尽已命,也依旧挽留不下想守护在旁的人,只叹情深缘浅,心未灭,缘已尽。
“媚娘这番决定,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于你们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放开彼此,让时间来沉淀一切,只要对方安好,又岂在朝夕。”素贞手扶仕林双肩,俯身安慰着,眼中也泛着红,早已推算得知了媚娘有此决意,才事先与仕林恳谈,让他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太过茫然无措,好在仕林是理智的,似乎也预感了今日之兆,悲伤难免,能面对与接受才是重要。
“娘,我明白。”仕林低低的回应,小青也无奈的摇着头,许仙没有打扰他们,悄悄退到了屋外。他完全能感受儿子心里的苦楚,分离过才知别亦难,何况是这般无止尽的期待,终究该有个结果,他相信仕林可以自己处理。想着自己与素贞的结局,心中也暗自神伤起来。世间因缘,浮沉如梦,无关情痴,奈何离殇。
广寒宫一处角落旁,媚娘的魂魄,一身洁白,倚着捣药杵,直直的盯着盛水的玉坛里,那清澈的映像。几日来,看着仕林的哀伤与呼唤,她痛彻心扉,却说不出话来。忆起在人世弥留的那刻,心中惦念的就是想要他回家,完成大任。可当时脑中出现的却是昆仑的农家小舍,他们曾相互陪伴、比邻而居的家园,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往往会在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刻越发清晰,而仕林显然是明白的,万念俱灰下才会抱着自己纵身跃下山崖。然而,回到月宫,嫦娥仙子冷冷的一句告诫,彻底了断了她心底还抱有不忍和不舍的欲念。
“文曲星以命换你留在这里,好自为之吧。”
是的,只要他平安,我还有何所求?往后能如此长久的相望即是彼此拥有了,感谢上苍厚待。仕林,再见了。闭上眼,一滴泪落在玉坛里,打碎了画面,瞬间已无波澜。
“哐当。”一声脆响,引起了众人注意,仕林低头一看,是那支陌生的玉簪从媚娘发间掉落,碎成了两截,也跌碎了残留的期待。心知她意已定,无可换回,仕林捡起簪子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床上冷若冰霜的面容,便如游魂般的慢慢步出了屋子。突然,乌云遮天,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如断线的珍珠,串成了帘子,迷蒙了双眼。他抬起头仰起脸,一滴一滴,落在脸上,温温的,都是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