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佑不是没注意元宵节的那一幕,甚至那一幕还是她向韩彦直示意的。许久后她神色缓了下来,半是怅惘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细娘喜欢最好。”
那一幕就这样猛剌剌地浮上心头,却又更不止这一幕。
韩彦直突然想起从前在太学的时候议论所谓道德行为、论迹论心。他忘了当时自己说的是什么,也忘了张栻说的是什么,只记得宜佑的目光从他划到张栻,刀子似的划出一道刻痕。她说的是:“论迹不论心,论迹我无事不可与人言。”
韩彦直还想起来宜佑很少作诗词,说是乏此捷才,后来更是很少议论诗词了,唯有指点小儿女的时候才会叙说一二。有一回给细娘讲《静女》的时候,对“以君及夫人无道德,故陈静女遗我以彤管之法”大为不屑,却对细娘“叙情”的说法欣然附和。
韩彦直不经意地将她的话和张栻提了一提,以为他要批驳,不料张栻却默然良久,缓缓地说,遗人以物,本来就隐晦难解。
韩彦直失笑调侃,张栻当年给宜佑的手稿还在家里搁着,近来宜佑教习小儿女,泛了黄的手稿还常常拿出来用,被他看见了不止一次,这可也算是遗人以物。
张栻也笑,韩彦直当时未曾仔细瞧去,如今细想来,那眼底的笑色隐隐和欣然附和的宜佑竟相差不离。
宜佑三
张栻与宇文氏将定婚事的消息传来后,没几日就到正月。年关将至,上上下下都忙的人仰马翻,宜佑难得呆在宫里没再出去,潘娘娘一时居然还有些不适应。
再见到张栻是正月十五了。正月十五,花市灯如昼,一夜鱼龙舞。按常理说,宜佑是须陪着爹爹的,她却在这一日难得和爹爹提了要求,闷了些许时日,她想去逛逛灯市。
爹爹同意了,站在楼上远远眺望着女儿带着人融进欢声笑语的人群里。
宜佑带的班值不多,但也不可能不带。一簇人冠带华服,遇上识得的官宦人家含笑示意,行礼作揖,遇上普通升斗小民,也只当是哪家惯常前呼后拥的朱户仕女。她站在楼上俯瞰京师,是看惯了的光带流丽,而置身热闹闹的人群里,是放大后争奇斗艳的各色花灯,满眼的万丈红尘。
宜佑本来应该和张栻错过的。
但是旁边那花好月圆的花灯太大太亮,光影投在人身上,宜佑只不过是余光轻轻地一掠,便倏尔抓住了一顿即逝的人影。她蓦然回首,待要叫人又怕听不见,只好忙忙地挤着人流追去,堪堪地拽着人一角衣袖。
两座硕大的花灯间隔着些地儿做分界,她要寻的人就停伫在这空隙的阴影里。
宜佑松开手,怔然望着人数息,说道:“恭喜啊。”
恭喜什么?恭喜喜事?恭喜新春?宜佑自己都没反应过自己恭喜的是什么,却听见人说:“公主同喜。”
……你又在同喜什么?
宜佑没有问出口,她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片刻她又问:“几月成婚啊?”
“……三月左右吧。”
三月啊,听说张相府邸里有桃花,那时节桃花想来也开了吧。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真好。
宜佑说不出“好”字,她没有见过那丛只存在于话语中的桃花。她抬头看向爹爹站着的城楼,却看不清楚,她又望向左右身后,护卫公主的班值们在灯下影影绰绰。她想如自己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拥一拥掀起她惊涛骇浪的情郎,又想只是在新春佳节里对他诵一遍《春日宴》,可是她最后什么都没做出来,只是敛衽一礼。
宜佑转身,最后离开了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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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设小注:
一、宜佑女儿小名细娘,取自“十五嬋娟唤细娘,闹蛾斜插鬢云旁。”宋人亦有诗,此约为辽人对美女称呼。
二、据大佬考证,历史上韩世忠长子疑为“韩亮”,但是文中韩世忠专门找鸭帝取名,怀疑鸭帝不会取这么个名字,于是以韩彦直为宜佑驸马。而据文中及历史,张栻和韩彦直都比宜佑要小一些。所以,这篇的宜佑就喜欢姐弟恋。
三、张韩两家都在景苑有房,估计不管到时候迁都怎样,首都一环的房产两家一定也有。韩彦直和张栻都是历史上有名的“萌儿”,所以此处安排了二人为太学同学、故交。然后张栻仕途尔尔,但是理学大贤,这里是原学大贤,韩彦直允文允武,这里就不改了。,!
《会友》。”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只是这样的诗句,却是会友,也只能是会友。
无端冒出来的这一句评语宜佑没说出口,她依然带着笑,恍然似的点了点头。张栻却难得有了问题,他问道:“公主为何觉着‘墙头’二句不佳?”
“非是诗句不佳,是此中所述之事与情不佳。”
宜佑收了笑,那一刻若是叫自八公山以来追随官家的诸臣见了,准保能说出这神色与官家那木偶模样像了九成,一样的无悲无喜,也一样坚定得无波无澜。
“‘断肠’二字何其痛切,此诗之终又何其不堪。若是我,不会任由此情如此而终。”宜佑说道,“微微情不自禁罢了……百年春秋,立功、立德、立言,又何止情之一事呢?”
张栻微微颔首,也没否认,也没附和。宜佑只是听见他似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呼了出来。
张栻二
张栻能谈的投契的人很少。